第八十六回 這時,清秋一人在椅子上躺了一會兒,道之卻來了,站在房門外道:“清秋妹,我馬上就搬走了,改天來看你吧。”清秋隻知道她要走,不知道走得這樣快。自己惟有和她最好,聽了一個“走”字,心中立刻一跳。道之說了一句告別的話,抽身便要走。清秋連忙趕上前來,一把將她拉住道:“既是要走,何不在我這裏坐一會子?你知道的,你若是走了,我更顯得枯寂了。”道之執了她的手道:“好在你是很愛清閑的人,不見得為了短一個我,就會寂寞。你真要感到寂寞的話,可以到我家裏去玩玩。我的東西,都捆紮好了,不能再耽誤了。”清秋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心中無限的淒愴,道之在前麵走,她在後麵跟,竟有幾點眼淚無端滴了下來。當然,在這種情形之下,不能不將道之送了出來。
燕西對姊妹之間,卻無所謂。道之在外國多少年,也不覺得什麼,現在道之不過搬出去住家,更是淡然。所以清秋雖然送道之走了,燕西倒落得打開箱子,取出了兩疊鈔票,揣在身上。這鈔票是親自開支票,在銀行裏取來的,乃是五十元一張,十張一疊,隨隨便便正是藏了一千元在身上。身上既揣了錢,便覺屋子裏坐不住,於是緩步踱到書房裏,和白蓮花通了個電話,叫她自己來取錢。那邊白蓮花接的電話,卻出於他意料以外,說是身體不好,自己不能來。燕西一想,費了許多工夫,才得我鬆了口,給她的錢,怎麼我叫她來拿錢,倒反而不急呢?難道是用不著要錢了嗎?無論如何,能這樣子傻,恐怕真是病了,也未可定。當日白天因為出去的時間太久了,不能再出去,直到次日吃過午飯,才一直向白蓮花家來。本來是很熟的,直向她臥室裏走。他一掀門簾子,倒不由得不猛吃一驚。原來白蓮花屋子裏,這時卻另有一個女子在那裏,看那年紀,也不過十六七歲,身上穿了一件黑色雁翎縐的長袍,一直拖平了腳麵,烏的顏色不算什麼,最妙的是沿衣服四周,釘了一匝白絲辮盤的花邊。衣服的下麵,開了長長的岔口,露出那芽黃色的長管褲子,顏色極是調和。這種裝束,也不是什麼特別的,很容易看到。隻是這個女子的皮膚,白得像雪敷的一般,有了這烏衣在身上一襯,就黑白分明了。她是鵝蛋臉兒,天生的白中帶紅的顏色,沒有擦上一點脂粉,配上那微鬈下梢的黑發,如黑漆一般的眼珠,實在由那絕不豔麗的當中,表示豔麗出來。真不料白蓮花家裏,有這種人才,也猜不透是什麼人。因之燕西進也是不好,退也是不好。白蓮花正躺在那沙發上,看見燕西進去,連忙向前相迎。那個女子,將身子一側,就想由燕西身旁擠了出去。白蓮花笑道:“傻孩子,別走,七爺又不是外人,我給你介紹介紹。”一麵就對燕西道:“這是我的妹妹。”於是她走前一步,客客氣氣,和燕西鞠了一個躬。但是鞠躬之後,也不等燕西說第二句話,一字不響,就走了。燕西望著門簾出了一會兒神,笑問道:“你又冤我,我從來沒有聽見你說過有這樣一個妹妹。”白蓮花道:“她是三嬸的閨女,比我小兩歲,能叫妹妹不能叫妹妹呢?”燕西笑道:“以前怎麼總沒有聽見說?”白蓮花道:“以前她是人家一個姑娘,我和你們提起來做什麼?現在她沒有法子,為了經濟壓迫,也隻好來唱戲,所以,我能給你介紹。”燕西連連鼓了兩下掌道:“好極了,她也要上台嗎?我一定捧場。”白蓮花瞟了燕西一眼道:“你這人生得是什麼心眼兒?人家落難落得唱戲,你倒鼓起掌來說好。”燕西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鼓掌說好,說是她這種人才去唱戲,一定是會成名的。你給我介紹介紹,好不好?”白蓮花道:“我不是已經介紹了嗎?又介紹什麼?”燕西笑道:“你讓她和我點個頭就跑了,這算什麼介紹?必得介紹她和我成個朋友,那才算是介紹呢。”白蓮花笑道:“你又存了什麼心眼兒?打算怎麼著?”燕西道:“你這是什麼話,咱們這一份朋友交情,總算不錯,靠著你的妹妹這一點,讓我們做個朋友,這很算在人情天理之中的事情,我要存什麼心眼兒?”白蓮花笑道:“若是這樣說,那倒沒有什麼。”便向外麵叫道:“老五,你來你來。”她在外麵答道:“我不去,有什麼話,你出來告訴我吧。”白蓮花道:“你這樣大的孩子,還是跑過上海的,我的朋友在這裏,你害什麼臊?”白蓮花這樣說,她索性連話也不回答了。白蓮花笑道:“這個丫頭,非我去拉她不成。”說著便出去了。燕西聽到門簾子外麵,哧哧笑了一陣,腳步很亂地在外麵響著。門簾子一掀,白蓮花將她拉了進來。她立刻將手一縮,正了臉色,後麵跟著。燕西一見她進來,早是笑著迎了上前。那女子卻沒一點笑容,緊跟在白蓮花身後,一塊兒坐下。燕西明知道她是一個戲子,然而她極端的莊重,也就沒有法子可以和人開玩笑。隻好掉過臉來問白蓮花道:“令妹怎樣稱呼?”白蓮花笑道:“幹嗎這樣客氣?幹脆你就問她叫什麼名字得了。她因為我的關係,就叫白玉花。你看能用不能用?”燕西笑道:“玉本是白的,這樣叫著就好聽。”說這話時,偷眼去看白玉花,見她側轉身子坐在沙發上,也不知什麼時候,讓她取得了一根絲條。她將絲條放在椅子上,隻管盤來盤去,盤著海棠葉、梅花瓣等等的樣子。燕西不但想不到看她的笑容,她的臉色是怎樣的,都沒有法子去看到了。於是對白蓮花道:“她什麼時候上台?和你一塊兒出演嗎?”白蓮花道:“不!我想捧她一下子,讓她去唱一回大軸子試試看。隻要廣告上字寫得大,說是上海新到的,也許可以嚇人家一下子。她的扮相很好,唱是學了多年了,我想總不至於不能對付。若有人捧上幾回,也許就捧上去了。七爺能不能看我的麵子,捧捧她?”白蓮花說了這樣一大套,白玉花還是在那裏盤絲條子,也不轉身,也不回頭,也不答話。燕西料著她初次來交際的姑娘,一定是害臊,便道:“若是短人幫忙的話,我少不得湊一角。不過像令妹這樣的人才,總不至於沒有人捧,似乎用不著我們這種人來湊數吧?”白蓮花聽了燕西這話,見白玉花還是背了身子坐著。便問道:“你聽見沒有?”白玉花這才回轉頭來道:“我怎麼沒有聽見?”白蓮花道:“你既是聽見了,怎樣也不說一句話?”白玉花道:“我的話,都請你代我說了,我還用得著說什麼?”說畢,依然端端正正坐在那裏。燕西聽了她的話,又看看她的顏色,心想,這個女孩子,真合了那一句古話,豔如桃李,冷若冰霜。憑我這種人,她都不大理,不相幹的人,她更是不在乎了。我無論在什麼女人麵前也沒有碰過這種橡皮釘子,我倒要試試她的毅力如何。便對白蓮花笑道:“這話可又說回來了,我既答應捧你在先,當然還是捧你。”白蓮花瞟了他一眼,又搖一搖頭,笑道:“喲!你捧我還要有什麼條約嗎?我這份不算,你得另外捧捧我妹妹。”燕西道:“我一個人,哪有那麼大的力量,連捧兩個大名角呢?而且我看令妹,也不至於非我捧不可。”說著這話,眼光可就射到了白玉花身上。白蓮花用右胳膊將白玉花拐了一下,笑道:“你總不學一點交際手段,怎樣混得出來?連七爺這樣好說話的人,都不高興了,別人還行嗎?求佛求一尊,你這樣子,還是請七爺多幫忙吧。說呀!別不做聲啦。”白玉花沒有經她姐姐說明,她還繃了臉坐著,經她姐姐一說之後,索性伏在沙發靠背上,抬不起頭來。燕西雖不能知道她是不是在發笑,然而她還是沒有受過人捧的,那是絕對無疑的了。這個女子,猶如一塊璞玉一般,未經磨琢,正是可捧的。他在這裏如此揣想,白蓮花坐在一邊,已經偷看得很明白,便笑道:“你別瞧我這妹子不做聲,她肚子裏有數的,設若你捧她,她心裏十分感激的。”白玉花就望了她姐姐一下,又低了頭。在望的時間,勢子來得非常之猛,好像是說白蓮花的話太冒昧了。燕西笑道:“人家自己都不著急,倒要你說了個不歇,你有什麼話沒有?我要走了,這點款子,你拿去做籌備費。”說著,將一疊鈔票,塞在白蓮花手上,她道了一聲謝謝,接著錢,順便就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你坐一會兒,我真的有事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