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姐引著冷太太到清秋這院子裏來,一進院子門,就聽到呱呱一陣小孩子哭聲。她忽然有個奇怪的感觸,心想,自己當年生清秋的日子,仿佛還在目前,轉眼之間,清秋又添孩子了,人生是這樣地容易過去,不由人不悲感。好在這個觀念,就隻片刻的工夫。一腳踏進了清秋的臥室門,見清秋躺在床上,她先是很難為情的樣子,叫了一聲媽。那個“媽”字,也隻好站在麵前的人聽見罷了。冷太太走到床前,握了清秋一隻手,低聲問道:“我今天才知道,你事先怎不和我說一聲哩?”清秋到了此時,還有什麼可說?沉默了許久,才說一句道:“我也不知道有這樣快的。”說著這話可就低了頭。冷太太看這情形,這些話大可不必追求下去了,便笑道:“孩子呢?我看看。”清秋這才轉了笑容,在被裏頭將小孩子抱了出來,冷太太一抱過來,這小孩正好睜開著一雙小眼,滿屋子張望。看那小臉蛋兒,雖然像燕西,這一雙小眼睛,可很像清秋。究竟是一個血統傳下來的人,冷太太想著,也是自己一點骨肉;這一個“愛”字,也不知是什麼緣故,自然會發生出來。看了孩子頭上,那一頭的蓬鬆的胎發,紅紅的臉蛋兒,便想到了從前在他母親的時候,他母親也是這個樣子。於是在小孩子臉上,就接了兩個吻。清秋心裏正捏了一把汗,不知道自己母親,對於這個孩子存一種什麼觀念,就怕母親要把他當一個不屑之物來看待。現在見母親對孩子連親了幾個吻,這正是表示她很愛這外孫子了,母親既愛外孫,對於自己女兒,更不能有什麼問題的。因之冷太太這幾個吻,比吻在她自己臉上,還要心裏舒服許多了,也就笑嘻嘻地望著她母親。冷太太又將孩子看了一看道:“這倒很像他爸爸,什麼都可跟著爸爸,隻有他爸爸那樣地會用錢,可不能跟著望下學。”清秋笑道:“不能跟他爸爸學的事情太多了,他若是也像他爸爸那樣會用錢,用著一直到自己添孩子,那倒也是不壞的事情呢。”
正說到這裏,有玉芬的女仆,在外屋子喊著七少奶奶。清秋道:“田媽,大概是你三少奶奶要那個酒精爐子吧?你拿去吧,我們的這一個已經拾掇好了。”那個田媽走進房來,望了冷太太一望,在旁邊茶幾上,拿著酒精爐子就走了。金家的規矩,親戚來了,男女仆役們都要取十分恭敬態度的。清秋見田媽對自己母親簡直不理會,很有點不高興,便道:“這個老媽子,也太不懂禮節了,不請安罷了,問句好,也不要什麼緊?”冷太太笑道:“你到這兒來做少奶奶有多久?就講這些了。她不理會也好,我們這樣的窮親戚,不大來,來了,又不能十塊八塊地賞給下人,要人家恭維一陣,自己伸不出手來,也就怪難為情的。不如兩免了,倒也是好。”她母女倆如此說著,那個田媽恰是沒有去遠,句句聽得清楚。她雖不敢顯然地向他們提出什麼抗議,然而她可回轉頭來,惡狠狠地對著窗子,瞪了一眼。接上她把那雷公臉式的下巴,向著窗子裏一翹。在她這表示之間,以為要我恭維你這樣的窮鬼,你也配!她不做聲,可就極憤恨地走了。冷太太和清秋,都是隨話答話,哪裏會注意到這一點上去?當時談了一些家常,冷太太又告訴清秋一些產後保重之道,並約了過一兩天,再來看她。因許久不曾看到燕西,便問道:“我們這位姑爺,總是這樣大忙特忙,怎麼也不去看看我呢?”清秋有一肚子的話,都想說出來,既而一想,說出來也是多讓一個人煩惱,便隨口答道:“他也是忙一點。”冷太太道:“哦!他忙一點,我們姑爺現在有了差事了嗎?”清秋道:“現時在服中,他怎麼能就事?”冷太太道:“那大概是上學了,他不是常說要出洋嗎?”清秋道:“他在家裏溫習功課呢。”冷太太一想,這就是姑爺不對,在家裏溫習功課,丈母娘來了,為什麼也不來打個照麵?但是這話對清秋說是無益,叮嚀了兩句,複到金太太屋子裏來。金太太便留著她多坐一會兒,吃了晚飯再走。冷太太說是家中離不開人,早點回去好。金太太知道她母女的性格差不多,是不愛在禮節上周旋的,她要走也不勉強,便說:“以後希望常來,清秋一個月內不能回去,可以多來看她兩次。”冷太太笑道:“親母是多兒多女的人,我就不來看她,也是放心的了。”於是笑著走了。
當她走出了外院門,恰是頂頭碰見燕西,不但是他一個人,後麵還跟著個白蓮花。冷太太並不認得白蓮花,但是看她那樣裝束入時,極長的紅色的旗袍,極細的腰身和袖子,又是高跟鞋,走起路來屁股兩邊扭。這絕不是金家親戚朋友,人家喪事未久,到人家裏來,不應穿得這樣豔麗。同時燕西看到了冷太太,也不知何故,突然向後一縮,退了兩步,而且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變了顏色,這裏麵更有文章了。冷太太早知道他胡鬧慣了的,說明了,也不見得改過來,徒然讓他懷恨,隻當不知道。便先笑著叫了一聲姑爺,道:“我回去了,明後天我還來呢。”燕西本來想說一句伯母來了嗎,怎麼就回去?於是當麵的應酬話就過去了。現在冷太太自己先說要回去,隻得改口道:“我也想和你老人家談談,坐一會兒不好嗎?”冷太太道:“你有什麼話談,明天到我家裏去吧,我也許後天來。”燕西道:“好好!我明天就來。”他竟自向他書房裏走了。白蓮花跟著到了他書房裏,一頓腳笑道:“糟糕,一進來,就遇到你們家親戚,背後準得罵我穿這一身紅。你叫她伯母,她是你什麼人?”燕西笑道:“你真問得奇怪,明知我叫她伯母,怎麼又問是我什麼人呢?”白蓮花道:“不是那樣說,伯母這種稱呼很普通的,隻要是年長些的,都可以叫伯母。還有些人叫丈母娘做伯母的呢。”燕西笑道:“不能夠吧?譬如你母親,我就沒有叫過伯母。”白蓮花瞟了他一眼道:“這樣無味的便宜,討來有什麼好?”燕西笑道:“這是無味的便宜嗎?你想,我們這點關係……”白蓮花皺眉道:“別提了,你這兒人多,讓人家聽去了,我有什麼意思?你想,我母親那一塊料,憑哪一點可以做你的丈母娘?你不是說拿一點東西就走嗎?快去拿吧,別讓我老等了。”燕西道:“我就去拿,你就在我屋子裏等一會兒,門的暗鎖眼裏,插著有鑰匙,你若是再怕人撞著,可以把門先鎖上,等我來叫門你再開。”說著,一人向自己院子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