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臨榻看新孫難言此隱 懷金窺上客願為誰容(3 / 3)

一進房,見清秋睡著,麵朝裏,一點動靜沒有。心中倒是一喜,拿了鑰匙在手,便去開箱子。清秋原是醒的,她聽到腳步聲,以為是老媽子進來拿什麼,便沒有去留意。及至聽到箱子上的鑰匙有發動聲,不免嚇了一跳,口裏問著是誰?轉過身來。燕西倒不能含糊,便笑道:“我沒有零錢用了,進來拿點錢用。”清秋道:“我也知道的,你不是要錢用是不會進來的。”燕西一邊開著箱子,一邊笑道:“你這話說得有點不對吧?我進來就是拿錢嗎?早上我進來一趟,上午我也進來一趟,這都不是拿錢吧?”清秋笑道:“了不得!你進來兩次了。錢是你名分下應得的,你愛怎樣花就怎樣花,與我什麼相幹?反正也就是那些錢,今天也拿,明天也拿,拿完了你也就沒事了。不過現在你這兒還有一個小的,你還顧他不顧呢?多少留點給他花吧。”燕西道:“你這人也太囉唆了,我進來拿一回錢,你就說上許多話。難道我這錢放到了箱子裏去,就是不許動用的?你的意思,我就隻靠這些錢來用,不能做一點別的事嗎?”清秋道:“我不敢這樣說你,但是像你這樣子用,恐怕掙錢有些不夠花吧?據我看,你現在花錢,比父親在日,闊過去三倍四倍還不止哩。譬如一個月用一千,要找一個月掙一千的事,不容易吧?現在你一個月用的數目是多少?大概你自己知道,用不著我來說了。”燕西本拿了五百塊錢鈔票到手上的,聽到清秋這一篇話,心想,掙五百塊錢送到箱子裏來,果然是不容易。如此一想,手就軟了。清秋躺在床上,反正總是不做聲,你拿也好,不拿也好,看破了這錢總是留不住的,隨他花費去。燕西一看清秋側身望著,卻是不做聲,好像聽憑自己胡拿似的。這樣一來,倒更覺得不便漠視人家,便將五百減去一半,隻拿二百五在手。他又有點後悔了,答應了白蓮花姊妹給她買許多東西,若隻拿二百五十塊錢去,東西買不全,那多麼寒磣!這是不必考量的,還是多帶一些在身上的好。寧可帶而不用,卻不可臨時缺了款。如此想著,他依然又開了箱子,把放下那二百五十塊錢的鈔票,重新拿在手上。匆匆忙忙地就向袋裏一塞,那意思自然是不肯讓清秋知道。但是他這種要拿又止,止而複拿的樣子,清秋怎能不猜個十分透徹?卻向他微笑了一笑,同時,好像頭也在枕上點了一點。這一點頭一微笑,好像是說你的心事我已經知道了。燕西笑問道:“你笑什麼?我也是不得已,有幾筆款子非用不可。今天拿了,以後我就不會拿什麼錢了。”清秋笑道:“我又沒說什麼,管你拿多少,又不是我的錢,你何必對我表白什麼呢?快點出去吧,大概朋友還等著你呢,你不必為著敷衍我,把人家等急了。”燕西聽她這話,不由得心裏撲騰跳上了一下,臉一紅道:“我這錢又不是馬上就花。外麵有什麼人等著我?你為什麼這樣多心?”清秋向著他又點了一點頭,加上一個微笑。燕西對於她這一笑,自己也不知道是甜是苦,也就對她微微一笑,拿著錢,很匆忙地就走出來了。

到了書房裏,白蓮花果然將屋門緊緊閉住,燕西告訴一聲我來了,她並不忙著開門,先埋怨著道:“你來了,別忙呀,和少奶奶慢慢地辦完交涉再說吧。我們拘禁三點鍾兩點鍾,那又算什麼?”說著,將門鎖剝落一聲開了,鑰匙向桌上一拋,人就板著臉坐在一邊。燕西握了她的手笑道:“對不住!我不是成心。遇到我母親,叫住我說幾句話。你想,我能不聽著嗎?我自己也好像沒有耽誤多少時候,可不知道去了許久哩。得啦,我正式給你道歉。”說著和她笑著一點頭。白蓮花將嘴向他一撇,笑著道:“除了送你‘沒出息’三個字,也就沒什麼別的可說了。”燕西笑道:“那就走吧,別讓令妹在家裏又等著發急。我一個人回家來一趟,倒惹得兩個人著急,這可是我的不對了。”說著,攜了白蓮花的手,就向外麵跑。燕西因為家裏的汽車沒有開,卻偷偷地把舊汽車夫找回來一個,又自己買著汽油,一天到晚地坐著。所以出起門來,很是方便,比從前大家搶著要汽車,反覺現在舒服多了。他和白蓮花坐了汽車,一路向李家而來。這裏一條路,走得是更熟了。下車之後,一直向裏麵走,隻見白玉花拿了一根長帶子,站在屋子中間,帶唱帶舞地練習著。因笑道:“還好,還好,這樣子她倒是沒有等得著急呢。”上前用手拍了拍白玉花的肩膀,笑著問她:“著急不著急?”白玉花回轉頭來,對他瞟了一眼道:“七爺,你幹嗎總是不能正正經經的,一進門就動手動腳?”燕西笑道:“這年頭兒男女平等,彼此摸了一下子,這也不算什麼,幹嗎瞪眼?”李大娘聽見這話,由屋子裏笑了出來說道:“喲!七爺,誰有那麼大膽,敢對著七爺瞪著眼呢?玉花你怎麼著,敢和七爺開玩笑?”她笑著迎到麵前來,就伸了手道:“七爺,我給你接住帽子,寬寬外衣,請到屋子裏坐吧。”燕西隻得拿下帽子交給了李大娘,一麵笑著脫下了馬褂,就跟她走進了白蓮花屋子裏去。白蓮花握了燕西的手,一同在沙發椅子上坐下。白玉花原是不大高興的,一見李大娘一張臉迎著燕西說話,心裏已經有些轉動了,及至燕西走進屋子來,看到他穿的長衣服裏,腰上有一個包微拱起來,分明是口袋裏盛滿了鈔票,這一進房來,就要開發了,自己為什麼在這飯要上桌的時候,去得罪廚子?便也笑著跟進來道:“七爺,我和你鬧著玩兒,你還生氣嗎?”說著話,也就擠到燕西一塊兒來坐著,伸著手握了燕西的手,將頭靠住了他的肩膀,身子是緊疊著身子。燕西本來就無所用心,倒是李大娘一陣胡巴結,才覺得有些不對勁。白玉花又是一陣親熱,倒反而疑惑起來,心想,今天他們為什麼有些態度失常,難道對我有什麼新舉動嗎?既是有新舉動,我倒不能不提防一二。如此一想,態度便持重起來。他這一持重,李氏母女三人怕他不滿,更是加倍地恭維了。燕西先雖覺得討厭,後來李大娘走了,就剩李氏姊妹在一旁恭維,這就很樂意。過了一會兒,白蓮花又不知道臨時發生了什麼事情,走開去,就剩白玉花一個人了。

燕西見屋子裏沒有第三個人,便笑道:“玉花,我對於你,總也算鞠躬盡瘁了,何以你對於我總是淡淡的神氣?要怎麼樣,你才可以回心轉意呢?”白玉花笑道:“這是笑話了。我和你無怨無仇,這‘回心轉意’四個字,從哪兒提起?”燕西道:“咱們雖不是仇人,可也不是愛人,要望你做我的愛人,怎樣不望你回心轉意呢?”白玉花連連搖手道:“言重言重,這怎麼敢當?再說,還有我姐姐呢?”燕西笑道:“你姐姐太調皮了,和我初認識她的時候,簡直變成了兩個人。”白玉花也不答複他的話,便笑著朝外連叫了幾聲姐姐。燕西搖搖手,笑道:“幹嗎,你要對質嗎?對質也不要緊,她已經答應退讓一步了。”白玉花將嘴一撇,鼻子哼著一聲道:“我算把男人看透了,隻要是乍見麵的女子,模樣兒生得端正些,其餘都不管,就想著人家做他的愛人。或者在相識了以後,或者在做了愛人以後,不論遲早,總要把那女子嫌成一堆狗屎,再去重新找人。你想,男子們口裏說出來的‘愛人’這兩個字,能值錢嗎?”燕西笑道:“男子不是我一個人,我也不去辯護,但是你年輕輕兒的,就看得這個樣子透徹,也會減少許多樂趣的。我若是也照你這種法子去想,我會不賭錢,不跳舞,也不捧場了。”白玉花笑起來道:“這樣子,你是真生了氣,連我都不願意捧的了。”燕西笑道:“我怎麼不捧?不捧你,我今天還會來嗎?”白玉花再也不敢說什麼了,就挽了手,陪他在一塊兒坐著。這一番談話,時候可是很久,幾乎有兩三個鍾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