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泉水出山殘文留舊跡 衣衫刺目烈火滅餘痕(2 / 3)

金太太一走,滿屋子裏的人,大家就紛紛議論起來,大家異口同聲說,知道翠姨免不了一走的。鳳舉檢查東西,正檢查得不耐煩,一跺腳道:“你們都是劉伯溫的後天八卦,既然知道她勢在必走的,為什麼早不報告一聲?現在人走出八百裏外去了,都來放這馬後炮。”佩芳道:“你又發什麼大爺脾氣?事先沒有人說過嗎?我就說過。我說翠姨不像二姨太,你們應當給她安頓安頓。可是你說不會有這種事呢。我知道,你有心病,你是自己跑過了一位姨奶奶的了,所以不願談這種事。”鳳舉鼻子一哼道:“你罵我雖罵得痛快,也有點擬於不倫吧?”佩芳哪服這口氣,正想駁複一句,慧廠在旁邊笑道:“唉!既往不咎,過去的事,你還說它什麼?”佩芳道:“他若不發這一頓大爺脾氣,我也犯不著說,可是他忘了前事,我要不提一提,他倒以為別人都不如他呢?”鳳舉這時把威風完全減下了,隻是去清理著文件,卻不敢再說什麼。這一開始清理,少不得破賬本字條兒,都拿出來清理了一陣。翠姨雖然把可做把柄的文件,完全收去了,但她隻限於正式的字據,至於別的文字內,偶然有一兩點存下了病根,她自己也不會去注意。可是這事經有心的人,細細一檢查,毛病就完全出來了。鳳舉看到一樣,就撿起來一樣,然後做一大卷包起來了。在這屋子裏來看熱鬧的人,這時都走了,隻有佩芳一人在這裏。鳳舉笑道:“剛才許多人在這裏,你就那樣給我大釘子碰,讓我多難為情!你要知道,我就是發大爺脾氣,我也不是對你說的,你為什麼充那個英雄,出來打倒我呢?”佩芳道:“都是家裏的人,我就給你碰一個釘子,也沒有多大關係,況且我說的,也是實話。”鳳舉道:“我以為不應該這樣,最好是我的事,你可以給我遮掩。你的事,我也可以給你遮掩。”佩芳道:“我沒有什麼事,要你給我遮掩。除非……其實我沒有什麼事,要你給我遮掩。”鳳舉笑道:“隻要你說這句話,那就得了。”說著,將那一大包文件拿起,向脅下一夾,向外便走。佩芳道:“別忙,我問你,這包裏究竟是些什麼?而且,我還得要問問你,難道我還有什麼事,要你遮掩的不成?”鳳舉微笑道:“也許有,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發現。”佩芳原是跟著在他身後,一路說著話的,這時可就一把將鳳舉的衣襟扯住道:“你說你說!我有什麼事要你給我遮掩?難道翠姨逃走,是我出的主意嗎?”鳳舉站著,轉過了身來,就對她笑道:“你這人說話,真是咄咄逼人。我說也許有,並不是指著一定就有,你著什麼急?譬如說,你問我害病不害病?我隻能說也許有那一天,可不敢說絕對的沒有。因為我說了也許害病,你就要問我害的什麼病?哪一天害病?請問,我怎樣答複得出來呢?”佩芳站著望了他微笑道:“你所說的意思,原來就是這樣的嗎?”鳳舉道:“當然原來的意思就是這樣。”佩芳站著沉吟了一會子道:“我怕你有什麼新發現呢?然而你真有什麼新發現,我也自有正當的理由來駁倒你。”鳳舉笑道:“這就很好了。你既自恃有正當理由來駁倒我,管我有什麼新發現沒有?好在……”他本說著話又向前走,佩芳卻扯住他的衣襟道:“你忙什麼?把話說清楚了走也不遲。你說有新發現,究竟發現了什麼?”鳳舉又站住了,回轉身來向她笑道:“我這樣一句開玩笑的話,你為什麼這樣充分的注意?”說著,眼睛望了她,一雙手卻把食指按著拇指,彈得啪啪作響,放出一種很調皮的樣子來。佩芳正待用話來問他時,慧廠卻迎麵地走來了。佩芳看到了慧廠來了,不得不將鳳舉鬆手,就退了一步。慧廠笑道:“還是先前那段公案沒了嗎?我看你們還在交涉似的呢。”佩芳笑道:“不相幹,我們的麻煩,反正搗一輩子也是搗不了。”

鳳舉趁著她在和慧廠說話,一個不留神,就先走了。走到金太太屋子裏,金太太一見有許多文件,便道:“你不要胡鬧,哪裏就有這麼些個把柄?”鳳舉道:“自然沒有這些,不過裏頭,總有些彼此有著關聯的文字在內。讓我就在這屋子裏清理清理。可是要你老人家下一道命令,無論是誰,不能參與我清理文件的這一件事。”金太太道:“那是自然,若要讓好幾個人弄,七手八腳,會弄得茫無頭緒的。”鳳舉有了母親這句話,很高興地就將文件攤放在桌上,一件一件從頭翻閱著。也翻閱了不過四件稿子,佩芳就來了。一見鳳舉坐在方桌子一麵,左手邊疊著一大堆東西,卻把一件放在懷裏,把幾件放在右手下。佩芳在桌子邊一張方凳子上坐下來,半扭著身體道:“這又夠累的了,我幫著你一點吧。”說時,伸手便把那些稿件捧到自己這一邊來,金太太道:“你隨他一個人弄去吧,也不急在頃刻工夫。若是兩個人,他沒有頭緒,依然還是要清理第二道的。”佩芳若在自己屋裏,簡直不讓鳳舉清理,也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在金太太當麵,金太太說是推鳳舉一個人去清理,這可不能不遵從的。鳳舉得了勝利,心中自是歡喜。但是他臉上,卻絲毫也不表示出來。隻當是金太太的命令,是要責重他一個人辦,所以他更是平心靜氣地將稿件清理起來,連頭也不抬。佩芳雖然想對他做個什麼顏色,也沒有法子讓他去看到。鳳舉好像是不知道佩芳有什麼不高興似的,看完了麵前的,隨手就把佩芳麵前的稿子拿過去。佩芳雖不知道是有心如此,或者是無心如此,然而卻恨著他不和自己有個商量,突然起身,就走開了。金太太道:“佩芳有什麼話要和你說嗎?我看她坐在這裏,很有些焦躁的樣子,不耐煩的樣子走了。”鳳舉笑道:“沒事,剛才在翠姨屋子裏,又拌了兩句嘴,沒有得著結論,我就跑開了。她是嫌辯論還沒有辯論得痛快呢。”金太太道:“你們快要自撐門戶了,怎麼還是這樣爭吵不歇?夫妻是家庭的元素,若是夫妻二人不能合作,家庭幸福根本上就發生問題了。”鳳舉笑道:“她不願和我合作,我也沒有法子。就我個人論,我是很遷就她的了。”鳳舉口裏說著話,眼睛依然還看著文件。這裏一本小賬簿上,清清楚楚地列著一行,大明銀號翠記項下定期存款,過戶佩芳大少奶奶,計洋兩千元整。上麵的日子,不過是相距兩個禮拜。鳳舉看看,隨手一捏,捏了一個紙團,隨手向痰盂子做個一扔之勢,紙團依然捏在手心。因到衣袋裏取煙卷匣子,這紙團落在衣袋裏,就不再向外麵拿了。金太太哪會想到這字紙團一扔,含有一大關鍵在內?所以隻在一邊發她的悶氣,卻不曾說什麼。鳳舉接連扔幾次紙團,金太太道:“不相幹的,一齊歸到一邊就是了,這樣的扔法,把我的痰盂,扔得亂七八糟。”鳳舉站起來,兩手一舉,伸了一個懶腰,微笑道:“這一篇總賬,你不必去管了,你若詳詳細細地知道,你會生氣的。”金太太道:“你這是笑話了。我不要知道,我何必要你費這大事,把這些東西清理出來?”這時,伸了手,向鳳舉點了點頭。鳳舉因母親伸著手,不能不拿過去,隻好把清理出來了的稿件,送到金太太手裏。金太太看到第一張稿紙,就是綢緞莊索款的一紙賬單,共有一千二百多塊錢。掀開這一張,下麵的一張,又是洋貨店裏的賬單,共有五百多塊錢。金太太道:“所有外麵的賬,上年年底下不都是結清楚了的嗎?怎麼又會鑽出許多賬目來?”鳳舉道:“這自然是今年的新賬。”金太太道:“這個賤人,簡直把錢當水用了。在你父親未死以前,不過兩個月,怎麼會在衣飾上麵,用了許多錢?這個賬付了沒有付呢?”鳳舉道:“當然是付了。做買賣的人,他一看形勢不對就會要錢的,若不然,又何必開這種清單?”金太太道:“這樣子看來,這賤人的錢,真是不少,這樣子狂用,我都看不出她一點為難的痕跡。這賬上能不能查出她有多少錢?”鳳舉道:“這可沒法子查,若是照情形推測起來,大概有十萬上下吧?”金太太道:“胡說,你怎麼知道她手下有這麼些個錢?”鳳舉道:“我自然有根據推演下來的,怎麼能夠胡說?存款賬目是沒有了,我在幾筆利息的存款上麵,已經查出了有幾筆很大的收入,就是用長年七厘計算,我看那數目,都超過八萬。此外利息所沒有表出來的,自然很多,說她有十萬上下,自然不能說是過分了。”說著,他就在賬簿子裏尋出幾款賬目,指給金太太看。果然上麵有寫著收利息半年兩千元,有寫著利息半年八百元的,其餘,還有幾筆零星小數目,都不在百元以下。金太太將這些稿件,向桌上一拍道:“不是你父親死了,我還要罵他一句糊塗。對這種女人,拿許多錢給她用做什麼?錢越多,她越是心猿意馬。同是姨太太,為什麼二姨太常常鬧著恐慌,有時還要在我這裏借錢?”鳳舉道:“她沒有機會和父親要錢,八妹又是常常和她要錢花,所以她就恐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