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風景不殊遊蹤增感慨 情懷莫逆閑話自纏綿(1 / 3)

第九十六回 清秋閉樓封居以後,一連三日,都是這樣,這可把全家都震動起來,真是這樣鬧下去,那就不好辦了。清秋的表示是不必說了,大家都注意到燕西身上來,看他的態度怎樣?燕西第一晚,本來睡在自己屋子裏,到了第二日,心裏想著,若是不理會她,她一人睡在樓上,若是鬧出什麼意外來,可是不得了。但是自己要進房去睡,大家都會說我是軟化了,那就丟大了麵子,隻要告訴老媽子一聲,叫他們留意就是了。如此想著,借著到屋子去拿東西,先看動靜。因為不願表示軟化,就沒有向老媽子問清秋的話。老媽子又知道燕西的脾氣是很強硬,說了清秋的事怕碰釘子,也一字不提。因之燕西雖有意而來,卻無所得而去。到了外麵,消息更是不通,隻得把這事擱下去。在這樣僵持的態度中,又經過了一天,燕西也覺得太不痛快,既不能一下子就離婚,又是一副絕對不能合作的神氣,在家不妥,在外老不回來,也是不妥,想來想去,想到這隻有找梅麗去探探清秋的口氣是怎樣?然後才能做定主意。這樣想著,於是裝著無事閑散步的樣子,溜到二姨太院子裏來。到了院子裏,故意放重腳步,又咳嗽了兩聲。二姨太在屋子裏聽到,伸頭在玻璃窗子裏望著,先嗬呀了一聲,接上說道:“老七今天有工夫在家裏,難得呀!”燕西笑道:“大家都這樣說,我一天到晚在外麵跑,其實……其實……”說著話,一步踏進屋子來。很隨便地道:“梅麗呢?也是老見不著她。”梅麗手上拿了一本書,卷著一個筒子在手裏,由裏麵屋子跑了出來,一偏頭道:“那是,你五湖四海到處逍遙,我知道你在什麼地方?怎能送著你看去?你一到我屋子裏來,準見得著我,隻可惜你沒來。”燕西也不去理會她這生氣的話,卻很隨便地道:“我有兩本新的小說雜誌,不知道在你這兒沒有?”梅麗道:“你又胡扯!你去年訂的一些雜誌,早滿了期,今年你又沒有訂,哪裏來的新書?”燕西道:“我說新的,不過說是不曾看過的書罷了。我那幾個書架子,實在也亂得厲害。我想自告奮勇來清理一下了,你能不能夠幫我一點忙?”梅麗還不曾答應出來,二姨太道:“去吧,去幫七哥一點忙吧。自己看的書,總是自己清理的好。”說著,倒撫了梅麗兩下頭,又給她牽牽衣服。燕西笑道:“梅麗這麼大人了,姨媽還是像帶小孩子一樣的哄著。”二姨太笑道:“不是我把她當小孩子,這東西矯情著啦,不哄著一點可不成。”燕西道:“矯情還能再哄嗎?就當打。”二姨太笑道:“打?誰讓一家人算她小呢?就是你媳婦兒在娘家的時候,你嶽母也是哄,可不打呀。”燕西聽二姨太說到這裏,就不願讓她往下再提了。因對梅麗道:“要說哄,也已經哄過你了,現在可以和我一路去撿東西去了吧?”他說著,先在前走。梅麗正有一肚子話要和他說,他既約了前去,正合其意,就很高興地跟著他走了去。到了書房裏,燕西找著鑰匙,開了書櫥門,隻見堆著上起下落的書本,鋪著很多的灰塵。櫥門一開合,震動得灰塵的黴氣味,向鼻子裏直撲將來。梅麗搶著把櫥門一關,笑道:“這個差使我受不了。你反正也不看書的,讓它生了蠹蟲算了,幹嗎讓我受這罪?”燕西道:“怕髒就算了,我回頭叫金榮跟我拾掇就是了。”梅麗道:“你往後可別起新花樣,添事人做,今天又要散掉一半老媽子了。母親說了,現在一個院子裏,隻用一個老媽子,誰要另外用人,誰一個月交出十二塊錢來,工錢夥食,一齊在內由母親去給。你想,誰還肯吃這個虧呢?結果是散了。你那院子裏,就剩下李媽一個人了,樓上跑到樓下,到外麵去做事,少不得交給金榮去辦了。”燕西道:“這個與我沒關係,我不管。你到我院子裏去過嗎?”梅麗聽了這話,卻向燕西望著。因道:“說到了你院子裏的事,你也會想到清秋姐嗎?”燕西故意皺了眉,裝出苦臉子來道:“她這個人真是不容易應付,你想在這年頭,夫妻還有什麼大問題,合則留,不合則去。她卻要鬧著別扭,死也不肯解決。”梅麗冷笑道:“你說這話,以為夫妻拆開,也像主人辭退一個下人一樣呢。”燕西道:“那本來沒有什麼分別。”梅麗道:“你說她鬧別扭,以為她不肯走嗎?其實她要走,比你還急得多呢。”因把這幾天清秋的態度,對燕西說了一遍。燕西一鼓掌道:“那就好極了,讓她走就是了,她要什麼條件,隻要我力量辦得到,我就完全答應。”梅麗道:“你以為人家是那沒有誌氣的女子,離婚還要什麼贍養費嗎?她就是要這樣隨身一套衣服走了出去。看你一聽到離婚,你就鼓掌,真是令人寒心。可是現在你既然這樣討厭她,為什麼去年又那樣不顧一切要討她?”燕西頓了一頓,淡笑一聲道:“你別說那話,我對於她,也犧牲了相當的代價的。我先是不知道她的誌向怎樣?既是她很明白,那就兩下情願,可以……”梅麗不等他說完,突然將身子一偏道:“我不愛聽你這種話,你這人太欺侮人。”梅麗一麵說著一麵向外走,臉上紅紅的,還有一片怒色。

恰是玉芬匆匆地由外麵走了進來,在她後麵笑問道:“八妹打算出門嗎?怎麼上前麵來了?”梅麗本就知道玉芬來了,故意裝了不知道,這時她問出來,倒不能不答應了。裝麻糊裝不過去了,才道:“我是七哥叫我出來的。”玉芬攜著她的手,輕輕對著她耳朵道:“這個人不要是得了精神病吧?我看他的舉動,真有些反常了。”梅麗倒不料站在玉芬的立場上,她會怪燕西反常,便淡淡地道:“人是難說的。”玉芬笑道:“你這個喜歡打抱不平的人,怎麼不出來說兩句公道話哩?我們的身份不同呀。你說錯了話是不要緊的。”梅麗一想,人心都是肉做的,七哥做得太過不去了,自然她也不能再嫉妒清秋,因道:“你說是無可說的,不過我對七哥有些不高興,不像以前,認他是可親愛的了。”玉芬道:“你的哥哥們都是這樣哇。老七現讓兩個唱戲的迷住了,一個叫白蓮花,一個叫白玉花。”梅麗道:“唔,也是姓白的!”玉芬頓了一頓,一看梅麗的樣子,還不怎樣著惱,便挾了她一隻手臂道:“你到我屋子裏去坐坐,我把這二花的事,談些你聽,這才覺得有趣哩。”她如此地親熱起來,弄得梅麗心軟起來,卻不好意思不跟她走。走到玉芬屋子裏,鵬振也在屋子裏。玉芬笑道:“偏是不湊巧,我們要談幾句私話,偏是你在這裏。”鵬振道:“既是你們有話說,我又何必打攪?我就讓開吧。”說著,已是站起身來,做一個要走的樣子。玉芬連搖了兩下手道:“不用不用!我好久沒有到公園去過了,我和八妹一路到公園去走走。八妹,去吧?”說著,見梅麗並沒有十分願意的樣子,又笑道:“太熱鬧的地方,我們當然不能去,上北海水邊走走吧。”梅麗原是想推辭不便到公園去,現在玉芬說,公園不去也不要緊,可以到北海僻靜地方走走,再不好意思不去了,便道:“你剛回來,又要出去嗎?”玉芬道:“不要緊,這兩天我有點事,借了白家一輛汽車坐著,來來去去,都是很快的。現在車子還放在門口,我們就走吧。”梅麗聽說白家的汽車,很不以為然,心想,自己家裏有汽車,為了省工省汽油不肯坐,倒要坐人家的車子,這是什麼算盤?寧可不坐車子,也不向親戚家去丟這個臉。玉芬見她有些猶豫的樣子,卻猜不著她是為什麼猶豫,便道:“不要緊的,就是母親說你,有我承當,就說是我把你拉出去的就是了。走吧走吧,不要猶豫了。”說時,又挽了梅麗一隻手臂,隻管向外拉。梅麗被她拉了一隻手臂,總不好意思說不去,隻得勉勉強強地一同走出大門。果然有一輛不認得的汽車,停在大門外,汽車夫看見人到,跳下車來,將門開著,讓她二人上車去。梅麗坐上車子,自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想,玉芬卻是絲毫也不在意,談笑自若地到了北海。進得門來,遠望見瓊島上的樹木,綠成一片。經過長橋,望到水裏的荷葉,如堆碧浪似的,高出了水麵好幾尺。歇了許久不曾到此地來,不覺得是時光更換,仿佛是這個地方的景致,完全變動了。一看之下,好像又是一番滄桑,另到了一個地方一般。在梅麗眼光看來,更覺著不如和任何人來那樣有趣了。玉芬見梅麗東看看,西瞧瞧,似乎有了什麼感觸似的,便道:“八妹,好久不來了,乍到這裏,倒很快樂似的。”梅麗道:“我還有什麼快樂?這合了那一句文語,風景不殊,什麼……喲!抖文我可不成,我說不上來了。”玉芬雖說不上那一句話,但是梅麗命意所在,倒是知道的,因道:“這話也難怪,無論什麼有趣的事情,我覺得都不如父親在日那樣好了。”梅麗默然,跟她走著。玉芬見梅麗感觸很深,自己當然是不便高興太過分了,因之隻能默然地走著。過了北海,在五龍亭找著茶座,玉芬引著她看荷花,說些風景上的話,慢慢談得梅麗高興了。才笑道:“這話還得說回去,我不是說老七捧上兩個女戲子嗎?因為這兩個戲子叫白蓮花、白玉花,人家隻知道老七為姓白的忙著,哪知道白蓮花、白玉花,是他們唱戲的名字。其實他們是姓李,由這個假姓白的頭上白生了誤會,人家以為老七最近的行動,是受了秀珠的關係,你說冤枉不冤枉呢?”梅麗道:“哦!這裏頭倒有這些曲折。不過七哥自己說著有時候也會到秀珠姐的,不見一點沒有來往。”玉芬停了一停,才微笑著答道:“來往當然是不能一點也沒有,他兩個人平常的友誼本來保持著,來往也是人情呀。”梅麗道:“那麼,七哥要跟她到德國去的這句話,倒有些真了?”玉芬道:“真也沒有用,你想,秀珠肯帶他去嗎?總之,老七是好惡無常的人就是了。”梅麗對於玉芬這種答複,認為不甚滿意,便笑道:“無論這件事,是哪個主動的?不過這種遠道同遊的計劃,說出來是很令人注意的,何況在以前,他們本有些關係呢。”玉芬道:“你這種說法,是普通的眼光觀察出來的。若照我說起來,可又不同。光明正大的,又不瞞著誰,同道要什麼緊?從前的關係,盡管是從前的關係,好在早已散開了,現在幹現在的事,有什麼相幹?”梅麗道:“照理說,這是不容易駁倒的一句話,但是我又要問一句了,陸軍部派員到德國去,有讓他兩人跟著去的必要嗎?白小姐呢,沾他哥哥的光,到德國去一趟,倒也無所謂,我七哥到德國去做什麼?跟我一樣,連一個德國字母也不認識的。”這一句話,真把玉芬問著了,半晌答複不出來。想了一會兒,才笑道:“那或者還有別的原因,老七不是急於要得一個位置嗎?或者是他走白家的路子,想在使館或領事館裏,找一件事做吧?”梅麗道:“這樣說,還是秀珠姐攜帶他了?他要是走路子的話,不找秀珠姐還找誰呢?”玉芬笑道:“人要走起路子來,什麼都不顧的,也許就是走的她這一條路子吧?你聽到清秋她有什麼話沒有?”梅麗心想,你還把我當小孩子呢,繞了一個大彎子,倒是在我口裏討口風,因道:“唉!她現在自己罰自己坐牢,是十二分消極的了,還有什麼話說呢?而且她有什麼話,也不會對我說,怕我嘴不謹慎,又亂說出來了。”玉芬笑道:“你總是這樣熱心,倒很幫她的忙。”梅麗道:“人類同情心總是有的,這也不算是幫忙吧?”她說著這話,臉上就有些氣鼓鼓的。玉芬也就不談這個問題,又訕訕地扯到別的問題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