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自在前麵引路。冷太太到了金太太屋子裏,隻見所有的陳設,收拾了一大半,桌子上椅子上,都亂放幾隻箱子。因道:“你這屋子裏,也預備搬動的嗎?”金太太道:“唉!你哪裏知道?昨天晚上的火,簡直紅破了半邊天,到處火星亂飛,不是消防隊拚命地救,十幢這樣的房子也燒掉了。因為火那樣大,大家各逃生命,就沒有顧到別人。等火勢稍頓一頓,我就想起清秋來,一陣亂嚷,大家這才急了。”冷太太道:“你良心好,將來總有你的好處,你瞧,府上這些個人,沒有人注意到她,都罷了,燕西和她是什麼關係?也會不知道。唉!”冷太太歎過了這一口氣,坐在椅子上,好久不曾說第二句話。小蘭過來倒茶,冷太太道:“你七爺今天總應該在家吧?你請了他來。”小蘭答應著要去,冷太太又道:“你可千萬別說我在這裏,要不然,你算白跑一趟。”金太太聽她的話,很有些譏諷的意思,待要點破一兩句吧,燕西這個人是沒有準的,也許今天早上,真不在家。原不必做什麼壞事,他一想左了,真能開了汽車滿城去找清秋的。因之金太太也默然坐著。但是隻管默然也不行,好好兒地也歎了兩口長氣。小蘭去找了燕西一趟,還是一個人獨自回來。金太太問道:“七爺呢?又不在家嗎?”小蘭道:“七爺不大舒服,在書房裏躺著呢。”金太太道:“你沒有說冷太太來了嗎?你這個傻東西。”小蘭頓了一頓,想了一下,便道:“我是照著太太話說的,請他來。他躺在沙發上,沒有起身,隻是說身子疲倦極了。”金太太向冷太太道:“你看這孩子,真是不經事,昨天晚上就這樣鬧了一下子,今天他會病倒了,怪是不怪?”冷太太道:“也不必他來了,我也沒有什麼話對他說。就是對他說,他不聽我的,也是白費幾句話。現在隻有請求你,想個法子趕快把這娘兒倆找回來。不看僧麵看佛麵,你念著小孩子,也應當把她找著。我們親戚,彼此都用不著瞞的,我這種窮家,哪裏還拿得出錢來懸賞格呢?”金太太道:“這件事,要那樣辦,那就會鬧得滿城風雨的了。老實說一句,清秋真是走了的話,無非為了他們夫妻不和睦,負氣走的,要回來自然會回來,不回來決不是報上一段廣告,可以把她找回來的。”冷太太聽了這話,突然將臉色一正道:“這樣子說,我們就看著她丟了,一點辦法都沒有的了?你是兒孫滿堂的人,真可以不在乎,你想我就這一個姑娘,怎能夠不掛心呢?我把這孩子,從小養到這樣大,真是不容易的呀。”她說著話,情不自禁地複又哽咽起來了。拿了手絹,不住地擦眼淚,眼淚依然是不斷地向下流著。金太太固然是個很精明的人,然而她的心術,卻是很長厚的。她見冷太太一行眼淚一行眼淚地流著,自然雖有衛護燕西的意思,就也說不出口,隻得默然坐在一邊。冷太太哽咽著:“在一年以前,我絕想不到今天是這種情形。我本來就苦,於今索性隻留我這一個寡婦,真是苦上加苦的了。”這幾句話,也不免兜動金太太一番心事,心一酸,跟著就流下淚來。兩位太太彼此相對地流著淚,一句話不能說出,於是乎站在旁觀地位的小蘭,也不知有一種什麼奇異的感觸,眼圈兒一紅,眼淚也要向下落。金太太一回頭,見她靠了一張高茶幾,有那種悲慘的情形,便道:“這倒怪了,與你有什麼關係,要你做出這種縮頭縮腦的樣子來?”不說明,小蘭倒無所謂,一說明之後,小蘭倒很是不好意思,隻得一低頭走出了房門去。冷太太是個柔懦的人,平常就不容易和人紅著臉說一句話,現時在親戚家裏,又哭又說,已覺是萬分地越出了規矩,連著人家丫頭都引動得哭起來,如何再好向下去說?隻得擦擦眼淚道:“咳!事到於今,哭也是無益,還總是請親母太太,想個法子,就是找不著她回來,也要打聽打聽她究竟是死是活。”金太太道:“這自然是我們這邊的責任,就是親母太太今天不來,不說這話,我難道也能置之不顧嗎?我已經告訴他們弟兄幾人,大家分頭去打聽。隻要不出北京城,不會找不著的。”冷太太對於這個答複,雖不能十分滿意,然而在事實上,除了這個,也沒有第二個辦法,這也隻好忍耐著,不能再去做第二步的要求。便歎氣道:“隻要親母太太看這辦法好,我也沒有什麼說的。她雖是由府上走的,總不成我還要向府上要人?”金太太聽了她這話,自是有些不高興,然而看她那種淒楚的樣子,決不能再與人以難堪。便道:“她究竟是個人,也沒有犯什麼法,當然可以行動自由。況且昨晚上,家裏又是那樣忙亂,她和家裏人一樣地逃難,誰又能夠禁止她不走呢?”冷太太道:“雖然是如此說,假使燕西有一分心事關照她,我想也絕不會落到這步境況的了。”金太太被這話頂住了,答不出所以然來。
恰是道之、敏之從後麵進來,她們是比較和冷太太熟識些的,一齊走了進來。先安慰了冷太太一陣,然後又說出了許多辦法來。冷太太道:“別的什麼都不說,事情已是鬧到這種樣子了,不談什麼責任不責任,在情份上說,我們這位姑爺也應當來和我商量個辦法。我真不料他躲個將軍不見麵,簡直不理會我,我是又傷心,麵子上又難看。”道之道:“我又要替他辯護一句,他並不是躲著伯母,他實在因為這事對不住人,見了伯母有些慚愧。當了家母在這裏,他又怕更受什麼責備,所以暫時不出來。等一會兒我必定讓他到伯母家裏去,想出一個妥當辦法來。”敏之道:“我看伯母暫時不要回府了,在我們這裏,先等一等消息吧。”冷太太道:“我在家裏,隻知道府上走了火,真沒料到有這件慘事。家裏什麼事都沒有安排,整天地在這兒等消息,可是不行。”道之道:“伯母家裏有事,隻管請便,我們這兒得著消息,隨時向你府上去報告。”金太太道:“你就有事,也在我這裏寬坐一會子,等他們分途去找人的帶些消息回來。”冷太太也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歎了一口氣,抽出一條手絹,擦了一擦眼淚。那眼淚水隻是一行一行地向下滾著。道之和敏之看了不過意,隻管去安慰她。又談了一小時,冷太太見沒有消息,又站起身來告辭,兩手伏在胸前,向金太太作了一個揖,很誠懇地道:“親母,孩子的事,托重你了。”說著,又轉過身來,向道之姊妹,揖了一揖。大家都嘩然起來,說是不敢當。金太太握著她的手道:“親母,你放心,我還有四個女孩給人呢?你這樣,不是讓我更不過意嗎?”冷太太垂著淚,點頭道:“親母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一麵說著,一麵向外走。金太太道:“各憑各良心,我反正不能把一個孫子犧牲了。別的話能假,這一句話,我總不會假的。”說著話,執著冷太太的手,隻管向外麵送著,一直送到洋樓重門下,才止住了不送。道之姊妹,更一直送到大門口,吩咐開汽車送了冷太太回去,直等汽車開走了,然後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