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

王德撅著嘴,衝著尖銳殺肉的北風往趙姑母家裏走,把嘴唇凍的通紅。已經是夜裏一點鍾,街上的電燈被風吹得忽明忽滅,好似鬼火,一閃一閃的照著街心立著的冷刺蝟似的巡警。路旁鋪戶都關了門,隻有幾家打夜工的銅鐵鋪,依然叮叮的敲著深冬的夜曲。間斷的摩托車裝著富貴人們,射著死白的光焰,比風還快的飛過;暫時衝破街市上的冷寂。

這是王德到報館作工的第七夜。校對稿件到十一點鍾才能完事,走到家中至早也在十二點鍾以後。因趙姑父的慈善,依然許王德住在那裏,夜間回來的晚,白天可以晚起一些,也是趙姑父教給王德的。

身上一陣熱汗,外麵一陣涼風,結果全身罩上一層粘而涼的油漆。走的都寧願死了也不願再走,才到了趙姑父家。他輕輕開開門,又輕輕的鎖好,然後躡足屏氣的向自己屋裏走。北屋裏細長的呼聲,他立住聽了一會兒,心裏說道:“靜姐!我回來了!”

王德進到自己屋裏,把蠟燭點上,李應的眼被燭光照得一動一動的要睜開,然後把頭往被窩裏鑽進去。

“李應,李應!”王德低聲的叫。李應哼了一聲,又把頭深深的藏在被裏。王德不好意思把李應叫醒,拿著蠟燭向屋內照了一照,看見李應床下放著一雙新鞋。然後熄了蠟燭上床就寢。

王德睡到次日九點鍾才醒,李應早已出去。

“王德!該起來了!”窗外李靜這樣說。

“就起。”

“昨天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用說,昨天我要沒血性,就死在外麵了!”

“午後出去不?”

“不一定。”

“姑母下午出城去看叔父。”

“好!我不出去,有話和你說。”

“我也想和你談一談。”

李靜到廚房去作事,王德慢慢的起來,依然撅著嘴。

趙姑母預備出門,比上陣的兵丁繁瑣多了,諸事齊備,還回來兩次:一次是忘帶了小手巾,一次是回來用碟子蓋好廚房放著的那塊凍豆腐。

趙姑母真走了,王德和李靜才坦然坐在一處談話。

“姐姐,誰先說?”

“你先說,不然你也聽不下去我的。”她溫媚的一笑。

“好姐姐!我現在可明白你與李應的話了!你們說我沒經驗,說我傻,一點不假!說起來氣死人,姐姐,你想報館的材料怎麼來的?”

“自然是有人投稿,主筆去編輯。”

“投稿?還編輯?以前我也那樣想。”

“現在呢?”

“用剪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東一塊西一塊用剪子剪現成的報,然後往一處拚,他們的行話叫作‘剪子活’!”

“反正不是你的錯處。”

“我不能受!我以為報紙的效用全沒了,要這樣辦!還有,昨天我寫了一個稿子,因為我在路上看見教育次長的汽車軋死一個老太太,我照實的寫了,並沒有加什麼批語,你猜主筆說什麼?他說:‘不願幹,早早的走,別給我惹是非。你不會寫一輛汽車撞死一個無名女人,何必一定寫出教育次長的車?’我說:‘我看見什麼寫什麼,不能說謊!’主筆拍著桌子和我嚷:‘我就不要你說實話!’姐姐!這是報館!我不能再幹!我不能說謊欺人!”

“可是事情真不易找,好歹忍著作罷!”李靜很誠懇的安慰他。

“良心是不能敷衍的!得!我不願再說了,你有什麼事?”

“唉!”李靜把手放在膝上,跟著笑了一笑,她天生來的不願叫別人替她發愁。

王德看出她的心事,立刻又豪氣萬丈,把男兒英雄好義的氣概拿出來,把手輕輕的放在她的手背上。

“姐姐!我可以幫助你嗎?這樣世界我活夠了,隻願為知己的一死!那是痛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