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四迷惑了,然而在夜靜的時候自己還覺得自己想的對。於是他出獄之後,早晨把家裏的零碎東西拿到早市去賣,下半天便設法幫助別人,以實行他作好漢的理想。

有一次他把一個清道夫的水瓢搶過來替他往街心灑水,被巡警打了幾拳,而且後來聽說那個清道夫也被免了職。有一次他替鄰家去買東西,他賠了十幾多個銅元的車錢,而結果鄰舍們全聽說趙四替人家買東西而賺了錢!有一次他替一位病婦半夜裏去請醫生,醫生困眼蒙矓的下錯了藥,而人們全瞞怨趙四時運不濟至於把有名的醫生連累的下錯了藥!……

他灰心了!獄中想出的哲學到現在算是充分的證明,全不對!舍己救人也要湊好了機會,不然,你把肉割下來給別人吃,人們還許說你的肉中含有傳染病的細菌。

他的東西賣淨了,現在是自己活著與死的問題了!他真算是個傻老,生死之際還想那條吃飯的道路可以掙飯吃而又作好事。他不能不去拉洋車了,然而他依然想,拉洋車是何等義勇的事:人家有急事,咱拉著他跑,這不是舍命救人!

哈哈!坐車的上了車如同雇了兩條腿的一個小牛,下了車把錢甚至於扔在地上,不用還說一聲“勞駕”!或“辛苦了”!更難堪的,向日熟識的人,以至於受過趙四的好處的人,當看見他在路上飛跑的時候,他們嚷:“趙四!留神地上的冰,別把耳朵跌在腔子裏去,跌進去可就不方便聽罵啦!”他從前認識的和尚道士們稱他為施主,為善人,現在卻老著麵皮向他說:“拉洋車的,廟前不是停車處,滾!”當趙四把車停在廟外以便等著燒香的人們的時候。

其實“拉洋車的”或是“洋車夫”這樣的頭銜正和人們管教書的叫“教員”,住在南海的那位先生叫“總統”有同樣的意義,趙四決不介意在這一點上。不過有時候巡警叫他“怯八義”“傻鐺鐺”……趙四未免發怒,因為他對於這些名詞,完全尋不出意義;而且似乎窮人便可以任意被人呼牛呼馬而毫無抵抗力的。

“人是被錢管著的萬物之靈!”老張真對了!趙四沒有老張那樣的哲學思想,隻粗野的說:“沒錢不算人!”

人們當困窘的極點或富足的極點,宗教的信仰最易侵入;性質是一樣的,全是要活著,要多活!

可是趙四呢,信孔教的人們不管他,信呂祖的人們不理他,佛門弟子嘲笑他。這樣,他是沒有機會發動對於宗教的熱心的。不幸,偏有那最粗淺而含洋氣的救世軍歡迎他和歡迎別人一樣,而且管他叫“先生”。於是趙四降服了,往小處說,三四年了,就沒聽過一個人管他叫“先生”。其實趙四也傻,叫一聲“先生”又算什麼!“先生”和“不先生”分別在那裏?而趙四偏有這一點虛榮心!傻人!

有學問的人嫌基督教是個好勇鬥狠的宗教。而在趙四想:“學學好勇,和鬼子一般蠻橫,頂著洋人的上帝打洋人,有何不可!”傻哉趙四!和別的普通中國人一樣不懂大乘佛法,比普通中國人還傻,去信洋教!

趙四自入救世軍,便一半給龍樹古拉車,一半幫助教會作事,掙錢不多,而確乎有一些樂趣;至不濟,會中人總稱呼他“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