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應自從和趙四商議以後,心裏像有一塊硬而涼的大石頭,七上八下的滾。他不喜說話,尤其不喜叫別人看破他的心事;可是有時候手裏拿著鉛筆,卻問別人:“我的鉛筆”?有時候告訴別人:“我要上東城”,卻說成:“東城是西城不是”!旁人笑了,他也笑了,跟著一陣臉紅,心裏針刺似的難過。
他正在預備拿《聖經》到市場去賣,數了幾次也沒數清拿的是多少本。忽然趙四扶著他的肩頭,低聲的說:“鳳姑娘在外麵等著你!”
李應夾著《聖經》和龍鳳往北走,誰也不知往哪裏走,也不問往哪裏走。
走到了城北的淨業湖,兩個人找了一塊大青石坐下。
沒有什麼行人,橋上隻有一個巡警走來走去,把佩刀的鏈子擺的嘩啷嘩啷響。湖內凍著厚冰,幾個小孩穿著冰鞋笑笑嘻嘻的溜冰。兩岸的枯柳一左一右的搖動著長枝,像要躲開那嚴酷的寒風似的。靠岸的冰塊夾著割剩下的黃枯葦,不斷的小麻雀捉住葦幹,一起一伏的擺動他們的小尾巴。太陽已往西去,罩著一層淡黃的霧,斜射著銀灰的冰塊,連成一片寒氣。那小孩的疾馳,那小麻雀的飛落,好像幾個梭兒,在有憂思的人們眼前織成一個愁網。
兩個人坐了一刻,又立起來沿著湖邊走幾步,因為橋上的巡警不住的用偵探式的眼光射著他與她。
“鳳姐!”李應先說了話:“這光潔的冰塊頂好作個棺材蓋上我的臭皮骨!”
龍鳳歎了一口氣,把圍巾緊了一緊,回頭看著那戀戀不忍辭去大地的斜陽。
他們又不說了,忽然兩個人的中間,插入兩隻大手,捉著他們的手腕。兩個人驚的都把頭向中間轉過來,那兩隻大手鬆開了,後麵哈哈的笑起來。
“四哥!別這麼鬧!”李應半怒的說。
“好兄弟!嚇死,不比蓋上大冰塊痛快!”
三個人又坐下,那橋上的巡警走過來。
“警爺!”趙四說:“我們是救世軍出來賣《聖經》的,拿我們當拐帶婦女看,可是小鷂子拿刺蝟,錯睜了眼!”
龍鳳怕巡警怒了,趕快立起來向巡警解說,並且把李應拿著的《聖經》給他看。巡警握著刀柄,皮鞋擦著地皮慢慢的走開。
“四哥!”龍鳳對趙四說:“你怎麼對巡警那麼說話,他要是怒了呢!”
“發怒!警爺永遠不會!他們是軟的欺,硬的怕,你不拍他,他就麻你!他們不管闊人街上拉屎,單管窮人家裏燒香!不用說這個,你們兩個到底怎樣!”
“隻有一條路,死!”李應說。
“不準說死,死了再想活可就太難了!跑!跑是好的法子!”
“往那裏跑,怎麼跑,有跑的錢沒有!”龍鳳問。
“去求龍軍官,你父親!你們要跑,他定有主意,他能甘心賣你——他的親女兒——嗎?”
“我不能跑,我跑了我的姐姐怎辦?”李應問。
趙四手捧著頭,想了半天,立起來一陣風似的向南跑去,跑出好遠,回頭說了一聲:
“明天會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