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

趙姑母的眼淚不從一處流起,從半夜到現在,已經哭濕十幾條小手巾。囑咐李靜怎樣伺候丈夫,怎樣服從丈夫的話,怎樣管理家務,……順著她那部“媽媽百科大全書”從頭至尾的傳授給李靜,李靜話也不說,隻用力睜自己的眼睛,好像要看什麼而看不清楚似的。

趙姑母把新衣服一件一件給李靜穿,李靜的手足像垂死的一樣,由著姑母搬來搬去。衣服穿好,又從新梳頭擦粉。(已經是第三次,趙姑母唯恐梳的頭不時興。)

“好孩子!啊!寶貝!就是聽人家的話呀!別使小性!”趙姑母一麵給侄女梳頭,一麵說。“這是正事,作姑母的能有心害你嗎!有吃有穿,就是你的造化。他老一點,老的可懂的心疼姑娘不是!嫁個年青的楞小子,一天打罵到晚,姑母不能看著你受那個罪!”趙姑母越說越心疼侄女,鼻涕像開了閘似的往下流,想到自己故去的兄嫂,更覺得侄女的可憐,以至於哭的不能再說話。

馬車到了,街上站滿了人。姑母把侄女攙上馬車。臉上雪白,哭的淚人似的。兩旁立著的婦人,被趙姑母感動的也全用手抹著淚。

“這樣的姑母,世上少有啊!”一個年老的婦人點著頭說。

“女學生居然聽姑母的話嫁人,是個可疼的孩子!”一個禿著腦瓢,帶著一張馬尾發網的婦人說。

“看看人家!大馬車坐著!跟人家學!”一個小媳婦對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急切的說。

“哼!大馬車?花紅轎比這個體麵!”一個沒牙的老太太把嘴唇撇的像小驢兒似的。

李靜上了車,或者說入了籠。那個迎親的小媳婦,不到十五歲而作妾的那個,笑著低聲的問:“今年十幾?”李靜沒有回答。那個小媳婦又問:“是唱戲的,還是作暗事的?”李靜沒有回答。

馬車周圍遮著紅綢,看不見外麵,而聽得到街上一切的聲音。街上來往的人們,左一句,右一句:“看!文明結婚!”車後麵一群小孩子,學著文明結婚用的軍樂隊,哼哼唧唧學吹喇叭。

李靜幾日的悶鬱和心火被車一搖動,心裏發慌,大汗珠從鬢角往下流,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把頭掙了掙,結果向車背碰了去。還算萬幸,車背隻有一小塊極厚的玻璃磚。那個小媳婦也慌了,她問:“怎麼啦?怎麼啦?”李靜閉著眼,心中還明白,隻是不回答。那個小媳婦把李靜的腰摟住,使她不致再倒下去。如此,恍恍惚惚的到了慶和堂。人們把紅氈放在地下,兩個女的從車上往下攙李靜。車裏的那個小媳婦低聲而鄭重的說:“攙住了!她昏過去了!”看熱鬧的擠熱羊似的爭著看新娘,身量小的看不見,問前麵的:“長的怎樣?”前麵的答:“別瞎操心!長的比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