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美人

楊曼 第一章 偶相逢

我在火車上曾遇到一個姑娘。她頭發烏黑、乖巧的搭在肩上,眼眸清澈。寬鬆的T恤套在身上,看不出年紀,背著一個大小剛好的旅行包,孤身一人,似要去遠方。

那年,18歲,無謂悲傷,不知歡喜。我帶上最飽滿的期翼奔向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新奇而忐忑。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

察覺到她眉梢帶笑的看著我,我禮貌而警覺的朝她微微一笑。

“你不用緊張,”她聲音像黎明的陽光,帶著與生俱來的溫暖,唇角微微上揚,揶揄道,“我看著像壞人嗎?”

“我是香薷。”她放下包,輕笑著坐到我對麵。

想象中,火車是綠皮信使,載著人們去遠方。連帶著鐵軌也染上詩意。在此之前,我這樣深信不疑。

“所以,落落,你以為火車硬座是長木凳,在考慮是否要帶軟墊咯?”她放鬆的往後一仰,慵懶的靠在座椅上,興味盎然的看著我。

“我沒坐過嘛!”我因窘迫而紅了臉。

她是珍稀而聖潔的雪山蓮花,作為一個寫字人,即將奔向自由和遠方。我隻是紅塵走來的凡夫俗子,在高強度的壓迫下,愈加想要逃離。

她捕捉到了我眼中一閃即逝的自卑,卻是抿嘴一笑,“落落,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卻甘之如飴。”

她的笑容是人間四月天,卻又帶著若有似無的淒楚。

“我父親在我~嗯,大概八九歲時,被抓進了監獄。母親一個人把我和弟弟拉扯大。現在想來才覺得那時候大家都在欺負我們。”她似乎被自己滯後的反應取悅到了,“比如,弟弟贏走了別的小孩的玻璃彈珠,那家的大人會找弟弟要回去。哈哈……”

一個女子,在喧囂的鋼筋混凝土的城市,獨自撫育兩個孩子,而香薷,是這樣平和簡單的性格,要多不易。她說得隨意而輕鬆,卻讓人心情一滯。

火車隻是底層人民便捷的出行方式,沒有那些多的詩意與唯美。人們或是迫不得已、或是滿心歡喜,乘上它去高樓林立的地方掙紮闖蕩,或是,垂頭喪氣、差強人意的歸來。

“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她伸出手蒙住我的眼睛,“一切終將會過去,回首看來,往事的不愉快,也隻是成長的催化劑罷了。”

“落落,世上沒那麼多壞人,也沒那麼多好人。絕大多數人都不好也不壞。而且,落落,不要同情任何人。同情本身,就是一種不尊重。”她意味深長的看著我,眼睛裏有一股特殊的力量,使人輕鬆、並平靜。

我心慌意亂,急急忙忙的轉移話題。

“在我八九歲的時候,鄰居家寄養了一個叫柴胡的小孩。他媽媽嫌他爸爸窮,跟別人走了。他爸爸也把他丟在親戚家,隻是每年寄生活費來。鄰居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家裏人幾乎都是教師,卻嗜賭如命,常在家裏開賭局。所以,那戶人家的小孩從小就會賭。

“落落,這個給你。”柴胡高高舉起他手中僅剩的茶葉,是剛摘的,伸向我,帶著不可名狀的喜悅。旁邊的小孩們一直起哄,說,“落落,落落,柴胡說要你親他呀,親他呀!”

我瞪了他一眼,搶過茶葉,走開了。

“哈哈,柴胡,柴胡你聽到沒?我告訴你們,柴胡在家偷吃肉,被小霸王打了。柴胡還要吃別人吐出來的甘蔗渣……”

“哈哈……”

小霸王是柴胡寄養那戶人家裏最小的孩子,四歲就無師自通了各種紙牌,還學會了抽煙喝酒。一不高興就大哭,他奶奶就會出來 ,不分青紅皂白的把一眾小孩罵一頓。小孩最聽小孩的話,我領的就是這幫小孩子。我比他們大四五歲。而柴胡,那個瘦瘦矮矮的男孩,在我上初中時被他爸爸接走了。

兒時像個男生一樣的過活,采野茶葉、挖蘭草、玩泥巴、爬樹,噢,還有用玩具槍打仗。香薷,你呢?你的家鄉如何?”

“我寄居在車水馬龍的城市,是一棵遊走的樹。”她驚訝的望著我的眼睛,粲然一笑。“落落,你真神奇,真看不出來,你兒時也這麼的~英勇。” 第二章 君子枳實

香薷的字娟秀小巧,像她。有時,會覺得她應該隻是一場夢,虛幻縹緲,給予我堅定前進的力量,卻不存在於現實世界。而她厚厚的隨筆卻實實在在的躺在我的書架上,常常笑著對我說,落落,好久不見。

她說,“我要去西藏。糾結許久還是把這個“大個兒”帶上了。想來,是為了遇見你。落落,我把我前半生的記憶都交給你了,你要好好收藏哦!”

圖書館的落地窗外是滿地金色的銀杏葉,不遠處的湖光瀲灩,圈著一個個小小的夢想、追向遠方……

“僧人不沾酒,寥寥清風,驚起,坐數寒星。孤燈已眠,怕是無心擾神明。又恐、輕窺故人心。最是誅星,最是誅星,莫如、月負深情。奈何、月本無心。”

香薷十八歲生日時,枳實從最北方趕來她的南方小城,為赴一個一年前的約。高中,像個凶殘嗜血的惡魔,吞噬我們的青蔥歲月,不容反抗。而他們,卻在惡魔手中搶回一朵嬌妍的花,小心溫養。

遇到香薷時,枳實已經是浪子的角色了。弱視,從小自學卻考進那所縣重點高中。邋遢,衣服上常沾有油漬卻不以為意。而香薷也已經是淑女的模樣----恬靜、溫柔、與人友善卻保持合適的距離,成績名列前茅。她好像是上帝刻意製造的禮物,不帶一絲人家煙火氣,清澈而美好。她留著學生頭,衣服總是幹淨整潔,也總是微笑著。因為長相嬌小,加之年齡小、性格純真,同學戲稱她為“小朋友”。

她說,加個“小”字,很親近呀。

那若是叫“小禽獸”呢?枳實不經意走過,一臉戲謔的俯視香薷。

也很好呀。香薷笑笑,頭一歪,思索片刻,“那你就是大禽獸了。”

金戈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而世俗的眼光總看到皮相的美醜,碰巧,壓抑又善於製造流言。於是,班上流傳,枳實喜歡香薷。女生們在背地裏嘲諷枳實不自量力,嘲諷他身上常有的汗臭味以及他那張不好看的臉。而那些人,在需要枳實講解數學題時卻總是笑如春風的。香薷一麵鄙夷她們的所作所為,一麵,為枳實不平。

因從小乖巧懂事、成績優秀,香薷一直以別人家的孩子的光環得到老師和同學們的偏愛。中考第一天,她始終記得那個日子。

“香薷,你去吃早餐吧,我不想去。”

“哦,好,那我也不去吧。”

群眾的眼睛有時是雪亮的,而有時,又成為導火線。香薷內向,荊芥是她唯一也是最好的朋友。而那天,眾人同時懷著自以為的正義對荊芥進行指責。指責那個成績不那麼優秀的女孩耽誤香薷的學習。當然,或許隻是出於好意。

香薷常年是班上第一,中考,於不富裕的大多數人而言,類似高考。兩個小女生日常小插曲,卻在推波助瀾下誇大成曠世之戰。

“荊芥,中考是可以隨隨便便的嗎?”班主任瞪著眼,氣急敗壞。清冷的辦公室能聽到遠處去考場的汽車發動的聲音。香薷緊張的看了荊芥一眼。她知道,這不是荊芥的錯。即使平時偶爾受荊芥“壓迫”,但香薷明白,荊芥常常以一個姐姐的姿態,攬下所有罪責,卻把光環留給自己。

“我看就是你帶壞了香薷……”

“君子之交淡如水,”一直不曾說話的張老師忽然打斷,他扶了扶眼睛,合上物理教材。“朋友不是形影不離,而是心係彼此。像今天這樣,香薷,你應該勸荊芥去吃早餐,或者,自己給她帶早餐的。”

那時有恃無恐,肆意的揮霍愛和包容。不肯一個人去吃飯,總希望有人陪伴,並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直到,被丟進一個新的、陌生的世界----一個人孤獨的行走在別人的歡笑裏,才開始慢慢成長。

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莫過於,彼此相依,卻又相互獨立。而一直被寵愛的香薷,也才真正意識到,世上,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很幸運,並感謝陪伴我們成長的那些可愛的人兒。而我們,也應該把這些愛分給別人。

高三的生活,匆忙而枯燥。枳實三兩天便會寫一首藏頭小詩貼在香薷課桌上,在六十多人的教室聽出香薷的咳嗽聲、提醒她加衣,下課在香薷周圍走來走去、希望香薷有不懂的數學題時他可以及時幫忙-----枳實的數學天賦自是不言而喻的。

香薷盡量躲著枳實,減少和他的接觸。難聽的話,她聽了就好,不該讓它傳到他耳中。她曾暗示枳實,自喻“僧人”,“僧人不沾酒”,枳實也坦言,“你放心,我永遠不會逼你做你不願意的事,也不會讓你為難。”

四角的天空下,疲於奔夢的少年,男女之間謹小慎微的關係。香薷喜歡簡單自由的生活,也不想辜負任何深情,怕是,無心擾動神明凡心。

“我想打你……”後知後覺的枳實多次詢問後得知前因後果時,一下子捏住了香薷的肩,又隨即鬆開,“對不起,我失態了……”語氣緊張而自責,“沒嚇到你吧?”

橫江瀉如字,亂世王朝興。覆山須寸勁,爾乃受尊人。

香薷握著手機,看著眼前熟悉的校園,一時有些忐忑。這是距高考隻剩一個多月時,枳實寫給她的詩,她猜了許久,最後還是枳實告訴她的謎底。她以為隻是一時興起隨筆寫的,十八歲生日那天,枳實卻打電話說,他在她們學校了。一絲絲不滿於他打斷自己的計劃,更多的,是驚訝與感動-----重義如他,狹隘如己。

梧桐樹下的少年,一身牛仔衣,幹淨而清爽,握著手機在極力向自己描述他的所在地。像是夢裏,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她從不太在意相貌,自己也不注重打扮。卻像每個女孩子一樣,希望自己愛的人是個蓋世大英雄。而這種思考是對他們之間感情的褻瀆,情深義重如他,值得被當做終生的知己,而不是吸取光和溫暖的火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