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3 / 3)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隻得遠遠的立住,在房簷下望。

這鄭屠整整的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魯達道:“送甚麼?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麵,也要切做臊子。”鄭屠道:“卻才精的,怕府裏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魯達睜著眼道:“相公鈞旨,分付灑家,誰敢問他?”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實膘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來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卻得飯罷時候。

那店小二那裏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

鄭屠道:“著人與提轄拿了,送將府裏去。”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麵。”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魯達聽罷,跳起身來,拿著那兩包臊子在手裏,睜眼看著鄭屠道:“灑家特地要消遣你!”把兩包臊子劈麵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

眾鄰舍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也驚的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隻一腳,騰地踢倒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那醋缽兒大小拳頭,看看這鄭屠道:“灑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撲的隻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口裏隻叫:“打得好!”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隻一拳,打得眼棱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絳的,都綻將出來。

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

鄭屠當不過,討饒。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是和俺硬到底,灑家倒饒了你;你如何對俺討饒,灑家偏不饒你。”又隻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魯達看時,隻見鄭屠挺在地下,口裏隻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彈不得。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廝詐死,灑家再打。”隻見麵皮漸漸的變了。

魯達尋思道:“俺隻指望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灑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屍道:“你詐死,灑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且說鄭屠家中眾人,救了半日不活,嗚呼死了。老小鄰人徑來州衙告狀。正直府尹升廳,接了狀子,看罷道:“魯達係是經略府提轄,不敢擅自徑來捕捉凶身。”府尹隨即上轎,來到經略府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經略聽得,教請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經略問道:“何來?”府尹稟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不曾稟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經略聽說,吃了一驚,尋思道:“這魯達雖好武藝,隻是性格粗鹵,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護得短?須教他推問使得。”經略回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略處軍官,為因俺這裏無人幫護,撥他來做個提轄。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教我父親知道,方可斷決。怕日後父親處邊上要這個人時,卻不好看。”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由,合行申稟老經略相公知道,方敢斷遣。”

府尹辭了經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回到州衙裏,升廳坐下。便喚當日緝捕使臣押下文書,捉拿犯人魯達。

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徑到魯提轄下處。隻見房主人道:“卻才拕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隻道奉著差使,又不敢問他。”王觀察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隻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裏麵。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西四下裏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見。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並房主人,同到州衙廳上回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隻拿得房主人並鄰舍在此。”府尹見說,且教監下;一麵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行人,著仰本地坊官人並坊廂裏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在寺院。一麵迭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凶身;原告人保領回家;鄰佑杖斷有失救應;房主人並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魯達在逃,行開個海捕急遞的文書,各路追捉;出賞錢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形貌,到處張緝;一幹人等疏放聽候。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急急忙忙,卻似: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獨自貼天飛;漏網的活魚,乘水勢翻身衝浪躍。不分遠近,豈顧高低。心忙撞倒路行人,腳快有如臨陣馬。

這魯提轄急急忙忙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逃生不避路,到處便為家”。自古有幾般:“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那裏去的是。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在路卻走到代州雁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煙輳集,車馬軿馳,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諸物行貨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個縣治,勝如州府。魯提轄正行之間,不覺見一簇人眾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但見:扶肩搭背,交頸並頭。紛紛不辨賢愚,擾擾難分貴賤。張三蠢胖,不識字隻把頭搖;李四矮銼,看別人也將腳踏。白頭老叟,盡將拐棒拄髭須;綠鬢書生,卻把文房抄款目。行行總是蕭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魯達看見眾人看榜,挨滿在十字路口,也鑽在人叢裏。聽時,魯達卻不識字,隻聽得眾人讀道:“代州雁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該準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即係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告到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魯提轄正聽到那裏,隻聽得背後一個人大叫道:“張大哥,你如何在這裏?”攔腰抱住,扯離了十字路口。

不是這個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教,魯提轄剃除頭發,削去髭須,倒換過殺人姓名,薅惱殺諸佛羅漢。直教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