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台山(2 / 3)

受記已罷,趙員外請眾僧到雲堂裏坐下,焚香設齋供獻。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眾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叢林裏選佛場坐地。當夜無事。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早齋已罷,並眾僧都送出山門。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眾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鹵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覷趙某薄麵,恕免恕免。”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人叢裏喚智深到鬆樹下,低低分付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智深道:“不索哥哥說,灑家都依了。”當時趙員外相辭長老,再別了眾人上轎;引了莊客,挖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當下長老自引了眾僧回寺。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灑家自睡,幹你甚事?”禪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團魚灑家也吃,甚麼‘鱔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禪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長老說道他後來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隻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禪和子自去了。智深見沒人說他,每到晚便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隻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稟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體麵。叢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長老喝道:“胡說!且看檀越之麵,後來必改。”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係了鴉青絛,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項懶凳上,尋思道:“幹鳥麼!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灑家做了和尚,餓得幹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灑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正想酒哩,隻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付擔桶,唱上山來。上麵蓋著桶蓋。那漢子手裏拿著一個旋子,唱著上來,唱道:“九裏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挑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裏,甚麼東西?”那漢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是作耍?”智深道:“灑家和你耍甚麼?”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隻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現關著本寺的本錢,現住著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真個不賣?”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智深道:“灑家也不殺你,隻要問你買酒吃。”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匾擔,隻一腳,交襠踢著,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開了桶蓋,隻顧舀冷酒吃。無移時,兩大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裏討錢。”那漢子方才疼止,又怕寺裏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裏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隻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鬆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湧上來。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把兩隻袖子纏在腰裏,露出脊背上花繡來,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但見:頭重腳輕,眼紅麵赤;前合後仰,東倒西歪。踉踉蹌蹌上山來,似當風之鶴;擺擺搖搖回寺去,如出水之蛇。指定天宮,叫罵天蓬元帥;踏開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體醉魔君,放火殺人花和尚。

魯達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蓖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的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蓖,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蓖。”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灑家,俺便和你廝打。”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蓖攔他。智深用手隔過,摣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隻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紮,智深再複一拳,打倒在山門下,隻是叫苦。智深道:“灑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攧入寺裏來。

監寺聽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把亮槅關上。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槅,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裏打將出來。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著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眾人又引人來打灑家。”長老道:“你看我麵,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麵,灑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撲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

眾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那裏容得這個野貓,亂了清規!”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羅唕,後來卻成得正果,無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麵,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眾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著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來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不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朱紅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所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麵,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長老留在方丈裏,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語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昔有一名賢,走筆作一篇口號,單說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從來過惡皆歸酒,我有一言為世剖。地水火風合成人,麵曲米水和醇酎。酒在瓶中寂不波,人未酣時若無口。誰說孩提即醉翁,未聞食糯顛如狗。如何三杯放手傾,遂令四大不自有!幾人涓滴不能嚐,幾人一飲三百鬥。亦有醒眼是狂徒,亦有酕醄神不謬。酒中賢聖得人傳,人負邦家因酒覆。解嘲破惑有常言,酒不醉人人醉酒。

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氣暴暖,是二月間天氣。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著五台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當當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智深再回僧堂裏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裏,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麵店。智深尋思道:“幹呆麼!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吃,也自下來買些吃。這幾日熬得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裏打鐵,間壁一家門上,寫著“父子客店”。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智深便道:“兀那待詔,有好鋼鐵麼?”那打鐵的看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須戧戧地好慘瀨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麼生活?”智深道:“灑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鐵麼?”待詔道:“小人這裏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分付。”智深道:“灑家隻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隻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隻有八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隻是個人。”那待詔道:“小人據常說,隻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那待詔接了銀兩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裏,和你買碗酒吃。”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