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恰好碰了中東之役,製造局是個軍火重地,格外戒嚴。每天晚上,各廠的委員、司事都輪班查夜,就是總辦、提調也每夜輪流著到處稽查;到半夜時,都在公務廳會齊一次,叫做‘會哨’。這卜子修雖是局外的人,到了會哨時候,他一定穿了行裝,帶了兩名巡勇去獻殷勤。常時還帶著些點心,去孝敬總辦,請各委員、司事。有一天晚上,他叫人抬了一口行灶,放在公務廳天井裏,做起湯圓來。總辦來了,看見了,問是做甚麼的。家人回說是巡防局卜老爺做湯圓的。總辦道:‘算了!東洋人這場仗打下來,如果中國打了勝仗,講起和來,開兵費賠款的帳,還要把卜老爺的點心帳開上一筆呢。’不提防卜子修已在旁邊站著班,聽了這句話,走前一步,請了個安道:‘謝大人栽培。’總辦見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又不好拿他怎樣;隻有對著別人,微微的冷笑一聲。此時會哨的人都已齊集,大家不過談些日來軍事新聞,隻有卜子修趕出趕進,催做湯圓。眾人見他那副神氣,都在肚子裏暗笑,卜子修隻不覺著。催得湯圓熟時,一碗一碗的盛在那裏,未曾拿上去,子修自己親來一看,見是每碗四個,便拿起湯匙來,在別個碗上取了兩個,湊在一個碗裏,過細數一數,是六個無疑了,便親自雙手捧了,送至總辦跟前,雙手一獻至額道:‘這是卑職孝敬大人的祿位高升!’總辦倒也拿他無可如何,笑說道:‘老兄太忙了!破了鈔不算數,還要那麼忙,這是叫我們下回不敢再查夜了。’總辦說話時,他還垂著手,挺著腰,洗耳恭聽。等總辦說完了,他便接連答應‘是,是,是’。旁邊的人都幾乎笑起來,他總是不覺著。又去取一碗,添足了九個,親自捧了,又拿了一個手板,走到總辦的家人跟前道:‘費心費心,代我拿上去,孝敬老太太,說是卑職卜子修孝敬老太太的,久長富貴。這個手板,費心代回一回,是卑職卜子修恭請老太太晚安。’總辦道:‘算了罷,不要覙瑣了,老太太早已睡了。’卜子修道:‘這是卑職的一點孝心,老太太雖然睡了,也一定歡喜的。’總辦無可如何,隻得由他去鬧。諸如此類的笑話,也不知鬧了多少。
“最可笑的,是有一回一個甚麼大員路過上海,本地地方官自然照例辦差。等到那位大員駕到之日,自然闔城印委各員,都到碼頭恭迓。那卜子修打聽得大員坐的是招商局船,泊在金利源碼頭,便坐了轎子去迎迓。偏偏那轎子走得慢,看見那製造局總辦、提調,以及各廠的紅委員,凡夠得上去接的,一個個都坐了馬車,超越在轎子前頭,如飛的去了。那總辦、提調,都是一個人一輛馬車;其餘各委員,也有兩個人一輛的,也有三個人一輛的,最寒塵的是四個人一輛。卜子修心中無限懊悔,悔不和別人打了夥,雇個馬車,那就快得多了。一麵想,一麵罵轎班走得慢:‘你們吃老爺的飯,都吃到那裏去了!腿也跑不動了!’一麵罵,一麵在轎子裏跺腳,跺得轎班的肩膀生疼,越發走不動了。他更是恨的了不得,罵道:‘等一會回到局子裏,叫你們對付我的板子!’嘴裏罵著,心中生怕到得遲了,那邊已經上了岸,那就沒意思了。又想道:‘怎樣能再遇見一個熟人,是坐馬車的,那就好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喊住了他,附坐了上去了。’思想之間,轎子將近西門,忽然看見一輛轎子馬車,從轎後超越到轎前去。
“卜子修定睛從那轎車後麵的玻璃看進去,內中隻坐了一人,便大呼小叫起來道:‘馬車停一停!馬車停一停!’前頭那馬車夫聽見了,回頭一看,是卜老爺坐在轎子裏,招手叫停車。也不知他有甚麼要緊公事,姑且把馬韁勒住,看他作何舉動。卜子修見馬車停住了,便喝叫停轎,自己走了下來,交代轎班,趕緊到碼頭去伺候,‘到遲了,誤了我的差使,小心你們的狗腿!’說罷,三步兩步,跑到那馬車跟前,伸手把機關一擰,用力一拉,開了門,一腳跨了上去。抬頭一看,隻把他急個半死!你道車子上是誰?正是卜子修的頂頭上司,欽命二品銜、江南分巡蘇鬆太兵備道!卜子修這一嚇,竟是魂不附體!那馬夫看見他一腳上了車,便放開韁繩,那馬如飛而去了。隻有卜子修此時,臉紅過耳,連頸脖子都紅了。還有一半身子在車子外麵,跨又跨不進去,退又退不出來,彎著身子,站又站不直,急的又開口不得。道台見了這個情形,又可笑,又可惱,便冷笑道:‘你坐下罷。’卜子修如奉恩詔一般,才敢把第二條腿拿了進來,順手關上車門。誰知身上佩帶的檳榔荷包上一顆料珠兒,夾在門縫裏,那門便關不上,隻好把一隻手拉著門。這一邊呢,又不敢和道台平坐;若要斜簽著身子呢,一條腿又要壓到道台膝蓋上,鬧得他左不是右不是。他平日見了上司是最會說話的,這回卻急得無話可說。”
正是:大人莫漫嫌唐突,卑職專誠附驥來。未知卜子修到底怎樣下場,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