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如駛,早又過了新年。到了正月底邊,忽然接了一張報喪條子,是苟才死了。大家都不覺吃了一驚。繼之和他略有點交情,不免前去送殯,順便要訪問他那致死之由,誰知一點也訪不出來。倒是龍光哭喪著臉,向繼之叩頭,說上海並無親戚朋友,此刻出了大事,務求老伯幫忙。繼之隻得應允。
到了春分左右,北河開了凍,這邊號裏接到京裏的信,叫這邊派人去結算去年帳目。我便附了輪船,取道天津。此時張家灣、河西務兩處所設的分號,都已收了,歸並到天津分號裏。天津管事的是吳益臣,就是吳亮臣的兄弟。我在天津盤桓了兩日,打聽得文杏農已不在天津了,就雇車到京裏去。此時京裏分號,已將李在茲辭了,由吳亮臣一個人管事。我算了兩天帳目,沒甚大進出,不過核對了幾條出來,叫亮臣再算。
我沒了事,就不免到琉璃廠等處逛逛。順便到山會邑館問問王伯述蹤跡,原來應暢懷倒在那裏,伯述是有事回山東去了。隻見一個年輕貌美的少年,在暢懷那裏坐著,暢懷和我介紹,代通姓名。原來這個人是旗籍,名叫喜潤,號叫雨亭,是個內閣中書。這一天拿了一個小說回目,到應暢懷這邊來,要打聽一件時事,湊上對一句。原來京城裏風氣,最歡喜謅些對子及小說回目等,異常工整,謅了出來,便一時傳誦,以為得意。但是謅的人,全是翰林院裏的太史公。這位喜雨亭中書有點不服氣,說道:“我不信隻有翰林院裏有人才,我們都彀他不上。”因得了一句,便硬要對一句,卻苦於沒有可對的事情。我便請教是一句甚麼。暢懷道:“你要知道這一句,卻要先知道這樁事情的底細才有味。”我道:“那就費心你談談。”
暢懷道:“有一位先生,姓溫,號叫月江。孟夫子說的:‘人之患在好為人師。’這位溫月江先生,卻是最喜的是為人師,凡有來拜門的,他無有不笑納;並且視贄禮之多少,為情誼之厚薄。生平最惱的是洋貨,他非但自己不用,就是看見別人用了洋貨,也要發議論的。有一天,他又收了一個門生,預先托人送過贄禮,然後謁見。那位門生去見他時,穿了一件天青呢馬褂,他便發話了,說甚麼:‘孟子說的: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若是服夷之服,簡直是變於夷了。老弟的人品學問,我久有所聞,是很純正的;但是這件馬褂,不應該穿。我們不相識呢,那是彼此無從切磋起;今日既然忝在同學,我就不得不說了。’那門生道:‘門生這件馬褂,還是門生祖父遺下來的。門生家寒,有了兩個錢,買書都不夠,那裏來得及置衣服。象這個馬褂,門生一向都不敢穿的,因為係祖父遺物,恐怕穿壞了,無以對先人;今天因為拜見老師,禮當恭敬的,才敢請出來用一用。’溫月江聽了,倒肅然起敬起來,說道:‘難得老弟這一點追遠之誠,一直不泯,真是可敬!我倒失言了。’那門生道:‘門生要告稟老師一句話,不知怕失言不怕?’溫月江道:‘請教是甚麼話?但是道德之言,我們盡談。’那門生道:‘門生前天托人送進來的贄禮一百元,是洋貨!’溫月江聽了,臉紅過耳,張著口半天,才說道:‘這,這,這,這,這,可,可,可,可,可不是嗎!我,我,我馬上就叫人拿去換了銀子來了。’
“自從那回之後,人家都說他是個臭貨。但是他又高自位置,目空一切,自以為他的學問,誰都及不了他。人家因為他又高又臭,便上他一個徽號,叫他做梁頂糞,取最高不過屋梁之頂,最臭不過是糞之義。那年溫月江來京會試,他自以為這一次禮闈一定要中、要點的,所以進京時就帶了家眷同來。來到京裏,沒有下店,也不住會館,住在一個朋友家裏。可巧那朋友家裏,已經先住了一個人,姓武,號叫香樓,卻是一位太史公。溫月江因為武香樓是個翰林,便結交起來。等到臨會場那兩天,溫月江因為這朋友家在城外,進場不便,因此另外租了考寓,獨自一人住到城裏去。這本來是極平常的事情,誰知他出場之後,忽然出了一個極奇怪的變故。”
正是:白戰不曾持寸鐵,青巾從此晉頭銜。未知出了甚麼變故,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