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陸秀夫負主投海 張世傑殉國亡身(1 / 3)

第十五回 詩曰:

更聽蕭蕭風雨哀,古來爭戰幾人回;出師未捷身先死,一寸相思一寸灰。

話說張弘範當晚想了一計,心中忖道:“我不如且如此如此,看他肯降不肯降。他若果然不肯降時,我再用此計破他便了。”想定主意,次日便下令把舟師一齊退出十餘裏以外來,然後將大軍分作兩路,命李恒領著左右兩軍為一路,去崖山北麵守住,以絕宋軍汲水之路;自己領著前後兩軍守住海口,以絕宋軍運糧之路;卻日日命軍中開宴大飲,細樂齊奏,似乎不把這軍事放在心裏一樣,不時又遣一隊小軍鳴金擂鼓的衝過來,宋軍急準備接戰時,他卻又回轉去了,如此一連相持了二十餘日。張世傑在舟中見了這光景,心知是計了,卻想不出法子來破他。原來這崖山北麵有幾個港灣,一直可通到裏麵鄉村的小河,以此山腳下海水皆淡而可飲,張世傑軍中所吃的水皆取於此。自從李恒屯住崖山北麵,張世傑軍中便不能來此取水了,此時張世傑兵馬尚有十二萬餘,舟中藏水無多,勉強能支持了十餘日,舟中糧雖未盡,那淡水卻沒有了,隻剩得中軍還留有十餘船淡水,以供皇太妃、帝昺和各大臣等飲食。張弘範此時曉得張世傑已經受困了,便遣了使者來勸張世傑投降,無如張世傑心如鐵石,死不可轉,那使者一連來了三次,皆被張世傑罵回去。

張弘範無奈,隻得仍舊守住海口不戰,以困宋軍。張世傑困軍士無水吃,便親自與士卒同吃幹糧。那軍士見元帥與自己同甘苦,便也苦而無怨,皆樂吃幹糧。無如吃了三四日之後,眾將士一個個口渴欲死,沒奈何,隻得大家都汲起海水來飲。那海水是非常之鹹,如何飲得?眾將士皺著眉勉強飲了下去,多半皆當時連水連幹糧仍舊吐出來;那一半僥幸不吐的,腹中卻也非常難過。

如此又勉強支持了兩三日,那飲過海水不吐出來的眾軍士,一個個皆腹中疼痛,登時大瀉起來。無日無夜的瀉了兩日,隻瀉得眾士卒一個個筋疲骨軟,氣力毫無,隻急得張世傑走投無路,看看眾將士已躺下一半了,中軍的淡水卻也沒有了。

這日,皇太妃、帝昺及各大臣也吃了一日幹糧。到晚上,張世傑無奈,正想遣將率小舟偷到北山下去取水,忽見一個軍士飛奔來報道:“元帥,好了!如今有崖山旁村民送了百餘船的水到了。”原來崖山旁的村民皆非常忠勇,他們這日因無意中探聽得宋軍被困無水,當晚便冒死偷載了百餘船的水,暗渡出港灣,徑送到張世傑軍前來。當下張世傑得了這信息,喜出望外,連忙令眾士卒去挑水,自己跑到船頭向各村民稱謝。不一回,軍士挑完了水,那村民竟自回舟歸去了。張世傑得了這水,真如甘露一般愛惜,沒奈何隻得先給中軍多藏了些,其餘的便按著船隻各分給了。次日,眾軍士仍舊吃幹糧,不過將這水來解渴罷了。到得晚上,那水早又吃盡了,張世傑重新又愁起來,心中忖道:“他若能再送我三四百船的水,軍中可以支持得三四日,等眾將士病好了,我便可以去奪回北山港灣了。”正在呆想之際,忽見軍士又來報道:“村民又送水來了。”張世傑聽說,連忙跑到船頭來看時,果見眾軍士已經紛紛在那裏挑水了。張世傑又向眾村民稱謝了一回,便道:“你們明日晚上能否再多載百餘船來?我軍中可以支持兩日之用,等眾將士病好了,我便可以去奪回北山港灣了。”眾村民一齊答應了,當下眾軍士挑完了水,那村民仍舊回歸舊路去了。

次日無話。到得晚上,張世傑和眾軍士皆在船頭坐著,呆等那村民送水來。哪裏曉得偏是有意等他,卻等來等去隻管等不到,急得張世傑滿腹狐疑。

看看等到四更盡,才見那村民果然載了有三百餘船的水到了。張世傑見了,非常歡喜,連連稱謝不迭。那眾村民卻也沒有說什麼話,隻等軍士挑完了水,依舊如常的回去了。

看官,你道那村民這晚送水為何這麼遲才到呢?這便是說書的一支筆難寫兩下裏事的明證了。原來那村民一連兩夜偷渡港灣,送水到宋軍,卻早為元兵探知這信息了。這日晚上,正是第三夜,眾村民把村中大小船隻收盡了,得了三百餘隻,又集了合村少壯之人,載了這三百餘船的水,便暗暗渡出港灣來。剛走有一裏多路,忽見迎麵來了一軍攔住去路,大叫道:“好大膽的東西,你送水到哪裏去?”眾村民手無寸鐵,隻嚇得回舟就走。才逃到港灣,早見那港口已有元兵截住去路,眾村民心知不好,一齊大叫道:“我們率性隨他去吧,看他將我們拿去怎麼樣?”當下眾村民一個個垂手聽著元兵生擒活捉去了。那元兵便把眾村民一齊帶到中軍大艦上來,見了李恒,眾村民皆直立不跪。李恒因他是無知小民,便也隨他去,因問道:“你們還是無知還是有意?為何敢犯我軍令,偷送水與敵人?”當時眾村民中有一個口齒伶俐的,便連忙高聲應道:“送水有禁?元帥這軍令是幾時發的?我們並未奉到。我們乃大宋子民,送水於宋軍,何謂敵人?”李恒聽了,點頭微笑道:“很好,你們可不愧為中原民族了。但如今你們文丞相已被擒,陳丞相又逃走了,宋人大勢已去,靠你們這點心力也何濟於事?我看不如早早投降了我吧!”

那村民中又有一個乖巧的,便故意道:“如今我們張元帥尚在,安見大勢已去?元帥若能破得我們張元帥,我們便甘願投降。”李恒聽了,哈哈大笑道:“可以,你看我十日之內,管教宋軍無一人生存便了。”那個村民卻也冷笑道:“元帥以堂堂之鼓,正正之旗,縱不能與人鬥力,也鬥智也,奈何卻死守在這裏不敢出戰?徒欲以絕斷水道坐困宋軍,不用說宋軍會移師他處,不致為元帥所困;即使宋軍不肯走,被元帥困死,象這樣戰勝,非大丈夫所肯為,我們也是不心服的!”李恒被他這篇話倒說得無言可答,因強口道:“不戰而勝,本來也可算是鬥智;但你既說非大丈夫所為,我明日便離了北山,讓他來取水便了,我另有法子破他。你們如今且回去吧!”那村民道:“元帥既然放我們回去,我們便要送水去了。”李恒隻得道:“我明日還要讓他們來取水,難道還怕你們送水去嗎?你們隻管去便了。”眾村民隻叫一聲:“好!”便一哄而散,去送水去了,所以到得宋軍前已是四更將盡了,這且不提。

卻說李恒自眾村民去後,心中想來想去,卻左右為難,便連夜乘了一隻小舟,徑到張弘範營中來,和張弘範商量。當下兩人相見了,李恒便把眾村民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張弘範笑道:“原來如此。不要緊,你明日便把舟師移來這裏,我自有計策破他便了。”李恒答應著,也不再談,當時便乘了小舟徑回到自己軍中去了。

次日黎明,李恒果然把舟師一齊移向海口來,張弘範便傳令把大軍分為四隊:呂師夔與阿爾哈雅前後兩軍合為一隊,為東路兵馬;索多與蒙固岱左右兩軍合為一隊,為北路兵馬;李恒合張弘正舟師為一軍,為西路兵馬;自己與陳懿戰艦合為一軍,為南路兵馬。當下分派已定,又各各受了暗令,然後三聲炮響,鼓角齊鳴,四路舟師四向齊進。張世傑在舟中見了大驚,看看那新病初愈的眾士卒,一個個神凋氣喪,骨軟筋疲,坐在那裏還是頭暈眼花,卻如何好叫他去接戰呢?沒奈何,隻得督著那無病的士卒,四麵鳴金擂鼓,準備迎戰。少頃,兩軍相近,隻見元軍那南北兩隊戰艦離宋軍還有一裏之遙,便一齊停了泊,隻在那裏擂鼓助戰,那東西兩路舟師便直薄宋軍接戰。張世傑、蘇劉義、方興、張達等親率眾將士前後迎敵,兩軍擂鼓血戰了一回,一直戰到巳末午初時候,兩軍各有死傷。忽聽得元軍中一聲鳴金,東西兩軍齊齊整隊而退。那李恒是由西邊退到北邊,與索多合為一軍;東邊是呂師夔率了舟師退下來,徑到南邊與張弘範這軍相合,登時四隊兵馬變成兩路大軍。

張世傑也恐元軍還要來攻,便忙令軍士速速傳午餐,一麵留心防元軍乘午餐無備來攻圍。少頃,午正潮生,猛聽得張弘範軍中細樂齊奏,張世傑心神這才一鬆。眾軍士也是聽慣了,曉得是張弘範午宴了,便大家放心吃午飯。

且慢——看官,你道張弘範他真個當此戰士軍前半死生的時候,還有心開午宴奏細樂嗎?原來他一連開了二十餘日午宴,奏了二十餘日細樂,正為今日要將這細樂作為號令之用。當下宋軍聽見這細樂,正好放心吃午飯。那元軍眾將士聽見這細樂,卻是得了號令了,登時南北兩路大軍乘潮齊進,隻聽得一片笙蕭嘹亮,忽變成兩軍鼙鼓聲高。可憐宋軍眾將士隻慌得拋碗擲箸,摸刀索槍來迎戰,無如此番元軍的來勢,卻比前凶猛得多了,那軍士皆衝鋒冒刃,紛紛舍命跳過宋軍戰艦來。宋兵隻顧得迎戰自己艦上的元兵,那敵艦上的元兵又是接連不斷的跳過來,眼見得越來越多了。此時隻有張世傑和蘇劉義率著眾將士在北麵死命抵殺了許久,那艦上的元兵才漸漸殺盡了,自己的兵士卻也死了不少。那南麵大將是方興、張達等,抵擋不住元兵的凶猛,轉眼滿戰艦上已皆是元兵了。此時宋軍中幸虧將士同心,那些新病初愈的眾士卒見元兵凶猛,便一齊皆強提精神,跑到南麵戰艦上來擂鼓助戰。起先那擂鼓的眾士卒便拋了鼓槌,摸了兵刃,一擁齊上,也有到船頭攔住敵艦上元兵接戰的,也有在舟中迎戰元兵的。少頃,宋軍中的兵馬也有一半陸續都奔到前麵來助戰。可憐那南麵戰艦上直殺了兩三點鍾之久,隻殺得血流滿艙,屍盈船旁。那宋艦上的元兵雖然尚未殺盡,卻也剩得無多了。此時元軍南北兩麵戰艦上,也皆有無數宋兵跳過去廝殺了。這一場惡戰,真殺得天昏地黑,鬼哭神號。直戰到黃昏時候,宋軍中鼓聲暫緩,原來是那些擂鼓士卒新病初愈,擂了這幾點鍾的戰鼓,早已精疲力盡,所以那鼓聲就暫低緩了。看官,須知這戰鼓乃軍中最要緊的東西,士氣盛衰全視鼓聲高低緩急為依憑。所以那韓世忠大破金人於黃天蕩時候,梁夫人就會以桴鼓出名;還有那《左傳》上曹劌論戰時有說過的,他說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便是這個緣故了。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當下宋軍中鼓聲一低一緩,那士卒的勇氣果然消了一半。張世傑急命一隊生力軍士去替代那病卒擂鼓時,忽然天昏地黑,海風大作,怒浪翻空,隻打得那戰艦東斜西歪,乍浮乍沉,兩軍將士皆奮勇死戰不肯退。俄而,宋軍中有一隻戰艦前麵和中間兩杆檣桅皆被風打折了,那船登時前高後低,海水打入,滿艙都是。幸虧是兩旁戰艦有鐵鏈鎖住這船,所以一時還不會沉下去,那船上的將士皆紛紛逃上兩旁戰艦來。正在忙亂之際,緊接著又是一陣惡風從東南上猛打來。那元軍戰艦是散的,被風打了,不過是東斜西歪的亂撞,有時不好也不過撞沉了兩三隻罷了。那宋軍戰艦是用鐵鏈四圍貫鎖得非常堅固,以此無論如何大風,那船總不搖動。隻是一排列著與風硬抵。當下那一陣惡風從東南上猛打來,宋軍東南上一排戰艦前麵的檣桅皆被風硬打斷了,也有連當中的檣桅都折了,那一排戰艦登時皆船首朝天,波浪滾滾打進後艙來。那一排戰艦受了水,船多力重,漸漸要沉下去了,連那兩旁的戰艦皆被他牽歪了。眾軍士紛紛向兩旁戰艦上逃生,張世傑連忙下令將鐵鎖打開,鐵鏈燒斷,那一排戰艦登時便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