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怯弱的女人(2 / 3)

不久就聽見那個老女仆的聲音道:“柯樣!這是為什麼?不能,不能,你不可以這樣打你的太太!”捶擊的聲音停了,隻有那女人嗚咽悲涼的高聲哭著。後來仿佛聽見建在勸解柯先生,——叫柯先生到外麵散散步去。——他們兩人走了。那女人依然不住聲地哭。這時那女仆走到我們這邊來了,她滿麵不平地道:“柯樣不對!……他的太太真可憐!……你們中國也是隨便打自己的妻子嗎?”

“不!”我含羞地說道:“這不是中國上等人能做出來的行為,他大約是瘋子吧!”老女仆歎息著走了。

隔壁的哭聲依然繼續著。使得我又煩躁又苦悶。掀開棉被,坐起來,披上一件大衣,把頭發攏攏。就跑到隔壁去。隻見那位柯太太睡在四鋪地席的屋裏,身上蓋著一床紅綠道的花棉被,兩淚交流的哭著。我坐在她身旁勸道:“柯太太,不要傷心了!你們夫妻間有什麼不了的事呢?”

“哎唷!黃樣,你不知道,我真是一個苦命的人嗬!我的曆史太悲慘了,你們是寫小說的人,請你們替我寫寫。哎!我是被人騙了喲!”

她無頭無尾地說了這一套,我簡直如墮入五裏霧中,隻怔怔地望著她,後來我就問她道:

“難道你家裏沒有人嗎?怎麼他們不給你做主?”

“唉!黃樣,我家裏有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嫂嫂,人是很多的。不過這其中有一個緣故,就是我小的時候我父親替我定下了親,那是我們縣裏一個土財主的獨子。他有錢,又是獨子,所以他的父母不免太縱容了他,從小就不好生讀書,到大了更是吃喝嫖賭不成材料。那時候我正在中學讀書,知識一天一天開了。漸漸對於這種婚姻不滿意。到我中學畢業的時候,我就打算到外麵來升學。同時我非常不滿意我的婚姻,要請求取消婚約。而我父親認為這個婚姻對於我是很幸福的,就極力反對。後來我的兩個堂房侄兒,他們都是受過新思潮洗禮的,對於我這種提議倒非常表同情。並且答應幫助我,不久他們到日本來留學,我也就隨後來了。那時日本的生活,比現在低得多,所以他們每月幫我三四十塊錢,我倒也能安心讀書。

“但是不久我的兩個侄兒都不在東京了。一個回國服務,一個到九洲進學校去了。隻剩下我一個人在東京。那時我是住在女生寄宿舍裏。當我侄兒臨走的時候,他便托付了一位同鄉照應我,就是柯先生,所以我們便常常見麵,並且我有什麼疑難事,總是去請教他,請他幫忙。而他也非常殷勤地照顧我。唉!黃樣!你想我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哪裏有什麼經驗?哪裏猜到人心是那樣險詐?……

“在我們認識了幾個月之後,一天,他到寄宿舍來看我,並且約我到井之頭公園去玩。我想同個朋友出去逛逛公園,也是很平常的事,沒有理由拒絕人家,所以我就和他同去了。我們在井之頭公園的森林裏的長椅上坐下,那裏是非常寂靜,沒有什麼遊人來往,而柯先生就在這種時候開始向我表示他對我的愛情。——唉!說的那些肉麻話,到現在想來,真要臉紅。但在那個時候,我純潔的童心裏是分別不出什麼的,隻覺得承他這樣的熱愛,是應當有所還報的。當他要求和我接吻時,我就對他說:‘我一個人跑到日本來讀書,現在學業還沒有成就,哪能提到婚姻上去?即使要提到這個問題,也還要我慢慢想一想;就是你,也應當仔細思索思索。’他聽了這話,就說道:‘我們認識已經半年了,我認為對你已十分了解,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那時他仍然要求和我接吻,我說你一定要吻就吻我的手吧;而他還是堅持不肯。唉,你想我一個弱女子,怎麼強得過他,最後是被他占了勝利,從此以後,他向我追求得更加厲害。又過了幾天,他約我到日光去看瀑布,我就問他:‘當天可以回來嗎?’他說:‘可以的。’因此我毫不遲疑的便同他去了。誰知在日光玩到將近黃昏時,他還是不肯回來,看看天都快黑了,他才說:‘現在已沒有火車了,我們隻好在這裏過夜吧!’我當時不免埋怨他,但他卻做出種種哀求可憐的樣子,並且說:‘倘使我再拒絕他的愛,他立即跳下瀑布去。’唉!這些恐嚇欺騙的話,當時我都認為是愛情的保障,後來我就說:‘我就算答應你,也應當經過正當的手續嗬!’他於是就發表他對於婚姻製度的意見,極力毀詆婚姻製度的壞習,結局他就提議我們隻要兩情相愛,隨時可以共同生活。我就說:‘倘使你將來負了我呢?’他聽了這話立即發誓賭咒,並且還要到鐵鋪裏去買兩把鋼刀,各人拿一把,倘使將來誰背叛了愛情,就用這刀取掉誰的生命。我見這種信誓旦旦的熱烈情形,簡直不能再有所反對了,我就說:‘隻要你是真心愛我,那倒用不著耍刀弄槍的,不必買了吧!’他說,‘隻要你允許了我,我就一切遵命。’

“這一夜我們就找了一家旅館住下,在那裏我們私自結了婚。我處女的尊嚴,和未來的光明,就在沉醉的一刹那中失掉了。”

“唉!黃樣……”

柯太太述說到這裏,又禁不住哭了。她嗚咽著說:“從那夜以後,我便在淚中過日子了!因為當我同他從日光回來的時候,他仍叫我回女生寄宿舍去,我就反對他說:‘那不能夠,我們既已結了婚,我就不能再回寄宿舍去過那含愧疚心的生活。’他聽了這話,就變了臉說:‘你知道我隻是一個學生,雖然每月有七八十元的官費,但我還須供給我兄弟的費用。’在這種情形之下,我不免氣憤道:‘柯泰南,你是個男子漢,娶了妻子能不負養活的責任嗎?當時求婚的時候,你不是說我以後的一切事都由你負責嗎?’他被我問得無言可答,便拿起帽子走了,一去三四天不回來,後來由他的朋友出來調停,才約定在他沒有畢業的時候,我們的家庭經濟由兩方彼此分擔——在那時節我侄兒還每月寄錢來,所以我也就應允了。在這種條件之下,我們便組織了家庭。唉!這隻是變形的人間地獄嗬,在我們私自結婚的三個月後,我家裏知道這事,就寫信給我,叫我和柯泰南非履行結婚的手續不可。同時又寄了一筆款作為結婚時的費用;由我的侄兒親自來和柯辦交涉。柯被迫無法,才勉強行過結婚禮。在這事發生以後,他對我更壞了。先是罵,後來便打起來了。哎!我頭一個小孩怎麼死的嗬?就是因為在我懷孕八個月的時候,他把我打掉了的。現在我又已懷孕兩個月了,他又是這樣將我毒打。你看我手臂上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