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合獨葬荒丘(1 / 2)

我隻合獨葬荒丘

昨夜英送我歸家的路上,他曾說這樣料峭的寒風裏帶著雪意,夜深時一定會下雪的。那時我正瞻望著黑暗的遠道,沒有答他的話。今晨由夢中醒來,揭起帳子,由窗紗看見丁香枯枝上的雪花,我才知道果然,雪已在夢中悄悄地來到人間了。

窗外的白雪照著玻璃上美麗的冰紋,映著房中熊熊的紅爐,我散著頭發立在妝台前沉思,這時我由生的活躍的人間,想到死的冷靜的黃泉。

這樣天氣,坐在紅爐畔,飲著釅釅的清茶,吃著花生瓜子栗子一類的零碎,讀著喜歡看的書,或和知心的朋友談話,或默默無語獨自想著舊夢,手裏織點東西,自然最舒適了。我太矯情!偏是迎著寒風,撲著雪花,向荒郊野外,亂墳塋中獨自去徘徊。

我是怎樣希望我的生命,建在美的,冷的,靜的基礎上。因之我愛冬天,尤愛冬天的雪和梅花。如今,往日的綺夢,往日的歡榮,都如落花流水一樣逝去,幸好還有一顆僵硬死寂的心,尚能在寒風淒雪裏抖顫哀泣。於是我抱了這顆尚在抖顫,尚在哀號的心,無目的迷惘中走向那一片冰天雪地。

到了西單牌樓擾攘的街市上,白的雪已化成人們腳底汙濕的黑泥。我抬頭望著模糊中的宣武門,漸漸走近了,我看見白雪遮罩著紅牆碧瓦的城樓。門洞裏正過著一群送葬的人,許多旗牌執事後麵,隨著大紅緞罩下黑漆的棺材;我知道這裏麵裝著最可哀最可怕的“死”!棺材後是五六輛驢車,幾個穿孝服的女人正在輕輕地抽噎著哭泣!這刹那間的街市是靜穆嚴肅,除了奔走的車夫,推小車賣蔬菜的人們外,便是引導牽係著這沉重的悲哀,送葬者的音樂,在這淒風寒雪的清晨顫蕩著。

淒苦中我被駱駝項下輕靈靈的鈴聲喚醒!車已走過了門洞到了橋梁上。我望著兩行枯柳夾著冰雪罩了護城河。這地方隻缺少一個月亮,或者一顆落日便是一幅疏林寒雪。

雪還下著,寒風刮的更緊,我獨自趨車去陶然亭。

在車上我想到一九二五年正月初五那天,也是我和天辛在雪後來遊陶然亭,是他未死前兩個月的事。說起來太傷心,這次是他自己去找墓地。我不忍再言往事,過後他有一封信給我,是這樣寫的:

“珠!昨天是我們去遊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們曆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的曆史一半寫於荒齋,一半寫於醫院,我希望將來便完成在這裏。珠!你不要忘記了我的囑托,並將一切經過永遠記在心裏。

“我寫在城根雪地上的字,你問我:‘毀掉嗎?’隨即提足準備去踏;我笑著但是十分勉強的說:‘踏去吧!’雖然你並未曾真的將它踏掉,或者永遠不會有人去把它踏掉;可是在你問我之後,我覺著我寫的那‘沁珠’好像正開著的鮮花,忽然從枝頭落在地上,而且馬上便萎化了!我似乎親眼看見那兩個字於一分鍾內,由活體變成僵屍;當時由不得感到自己命運的悲慘,並有了一種送亡的心緒!所以到後來橘瓣落地,我利其一雙成對,故用手杖掘了一個小坑埋入地下,笑說:埋葬了我們罷!我當時實在是禱告埋葬了我那種悼亡的悲緒。我願我不再那樣易感,那種悲緒的確是已像橘瓣一樣的埋葬了。

“我從來信我是頂不成的,可是昨天發現有時你比我還不成。當我們過了葛母墓地往南走的時候,我發覺你有一種悲哀感觸,或者因為我當時那些話說的令人太傷心了!唉!想起了‘我隻合獨葬荒丘’的話來,我不由的低著頭歎了一口氣。你似乎注意全移到我身上來笑著喚:‘回來吧!’我轉眼看你,適才的悲緒已完全消失了。就是這些不知不覺的轉移,好像天幕之一角,偶然為急風吹起,使我得以窺見我的宇宙的隱秘,我的心意顯著有些醉了。後來吃飯時候,我不過輕微的咳嗽了兩下,你就那麼著急起來;珠!你知道這些成就得一個世界是怎樣偉大麼?你知道這些更使一個心貼伏在愛之淵底嗎?

“在南下窪我持著線球,你織著繩衣,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話,太陽加倍放些溫熱送回我們;我們都感謝那樣好的天氣,是特為我們出遊布置的。吃飯前有一個時候,你低下頭織衣,我斜枕著手靜靜地望著你,那時候我腦際縈繞著一種綺思,我想和你說;但後來你抬起頭來看了看我,我沒有說什麼,隻拉著你的手腕緊緊握了一下。這些情形和蘇伊士夢境歸來一樣,我永遠永遠不忘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