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妹!我給你寫這封信的動機,便是為了母親。母親!我不能不留戀的便是母親!我同家庭決裂,母親的傷痛可想而知,我不肖,不能安慰母親。瑜妹!我此後極止何處,我尚不知。何日歸來,更無期日;望你常去我家看看我的母親。你告訴她,我永遠是她的兒子,我永遠在天之涯海之角的世界上,默祝她的健康!
瑜妹!我家庭此後的情形真不敢想,我希望他們能為了我的走,日後知道懊悔。我一步一步離故鄉遠了,我的愁一絲一絲的也長了。
再見吧!祝你健福!
徽之
我讀完表哥的信,母親去舅舅家的原因我已猜著了,表哥這樣一走,舅母家一定又鬧得不了。不然不會這樣焦急地催母親去。我同情母親的苦衷,然而我更悲傷表嫂的命運,結婚後十年,表哥未曾回來過,好容易他大學畢業回來了;那知他又提起離婚。外祖母家是大家庭,表嫂是他們認為極賢德的媳婦,哪裏讓他輕易說道離婚呢?舅父如今不在家,外祖母的脾氣暴躁極了,表哥的失敗是當然的,不過這麼一鬧,將來結果怎樣真不敢想;表哥他是男人,不順意可以掉下家庭跑出去;表嫂呢,她是女人,她是嫁給表哥的人,如今他不要她了,她怎樣生活下去呢?想到這裏我真為這可憐的女子傷心!我正拿著這封信發愣的時候,王媽走進來說:
“太太請小姐出去。”
我把表哥的信收起後,隨跟著王媽來到母親房裏。母親正在房裏裝小皮箱裏的零碎東西,琨妹手裏提著一小籃花;嫂嫂在台階上看著人往外拿帶去的東西。
“瑜!昨夜你姥姥家來電,讓我去;我不知道為的什麼事,因此我想著就去看。本來我想帶你去,因為我不知他們家到底有什麼事,我想還是你不去好。過幾天趕你回京前去一次就成了,你到了他們家又不慣拘束。琨她鬧著要去,我想帶她去也好,省的她留在家裏鬧。”母親這樣對我說的時候,我本想把表哥的事告訴她,後來我想還是不說好了,免得給人們心上再印一個渺茫的影子。
我和嫂嫂送母親上了火車,回來時嫂嫂便向我說:“瑜妹,你知道表哥的事嗎?聽說他在上海念書時,和一個女學生很要好,今年回來特為的向家庭提出離婚。外祖母家那麼大規矩,外祖母又那麼嚴厲,表嫂這下可真倒黴極了。一個女子——像表嫂那樣女子,她的本事隻有俯仰隨人,博得男子的歡心時,她低首下心一輩子還值得。如今表哥不要她了,你想她多麼難受呢!表哥也太不對,他並不會為這可憐舊式環境裏的女子思想;他隻覺著自己的妻不如外邊的時髦女學生,又會跳舞,又會彈琴,又會應酬,又有名譽,又有學問的好。”她很牢騷地說著。我不願批評,隻微微地笑了笑,到了家我們也莫再提起表哥的事。
但是我心裏常想到可憐的表嫂,環境禮教已承認她是表哥的妻子了——什麼妻,便是屬於表哥的一樣東西了。表哥棄了她讓她怎樣做人呢?她此後的心將依靠誰?十年嫁給表哥,雖然行了結婚禮表哥就跑到上海,不過名義上她總是表哥的妻。舊式婚姻的遺毒,幾乎我們都是身受的。多少男人都是棄了自己家裏的妻子,向外邊餓鴉似的,獵捉女性。自由戀愛的招牌底,有多少可憐的怨女棄婦踐踏著!同時受騙當妾的女士們也因之增加了不少,我想著怎樣才能拯救表嫂呢?像她們那樣家庭,幽怨陰森簡直是一座墳墓,表嫂的生命也不過如燭在風前那樣悠忽!
過了三天,母親來信了,寫得很簡,她報告的消息真驚人!她說表哥走後,表嫂就回了娘家,回去第二天的早晨,表嫂便服毒死了!如今她的祖父和外祖母鬧得很厲害,舅父呢不在家,表哥呢,他殺了一個人卻鴻飛渺渺地不知哪裏去了。因此舅母才請母親去商量怎樣對付。現在還毫無頭緒,表嫂的屍骸已經送到外祖母家了,正計劃著怎樣講究地埋葬她!母親又說琨妹也不願意在了,最好叫人去接她回來,因為母親一時不能回來,叮嚀我們在家用心的服侍父親。
嫂嫂看完母親的信哭了!她自然是可憐表嫂的末遇,我不能哭,也不說話,跑到院子裏的葡萄架下站著,望著晴空白雲枝頭小鳥,想到表哥走了,或者還有回來的一天。表嫂呢,她永遠不能歸來了!為了她的環境,為了她的命運,我低首默禱她永久地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