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鐵柵門時,服侍碧蕭的使女小蘭在樓上揚著手歡迎他們,碧蕭最愛的一隻黑狗也跑出來跟隨在她的足下嗅著。這時她心中充滿了無限的衷感,這些熱烈的誠懇的表情,都被她漠然不加一瞬的過去了。

碧簫同她父親用完早餐後,她回到房裏給她的朋友寫一封信,正在掌管凝思的時候,忽然又聽見一縷琴音由遠而近,這時琴音又和昨夜不同,雖然不是那樣悠遠,但也含著不少窮途漂零,異鄉落魄的哀思。這聲音漸漸近了,似乎已到了柵門的左右,她放下筆走出了房門,倚著樓欄一望,果然見她家鐵柵門外站著一個頎長的男子,一隻手拿著他的琴,一隻手他撫著前額,低頭站在一棵槐樹下沉思。濃密的樹葉遮蔽了,看不清楚他的麵容。她覺這個人來的奇怪,遂叫小蘭下去打聽一下,他在那裏徘徊著做什麼呢!

小蘭跑下去,開了柵門,他驚惶的回過頭來,看見柵門旁立著一個梳著雙辮,穿碧綠衣裳的小姑娘。他挾著琴走向前,囁嚅著和她說:

“姑娘!我是異鄉漂遊到此的一個逃難的旅客,我很冒昧,我很慚愧的,請求姑娘賞我點飯吃!”

小蘭雖是個小女孩,但她慈悲的心腸也和她女主人一樣。她自己跑到廚房向廚子老李要了一盆米飯,特別又給他找了點幹魚、於餑餑一類的東西拿給他。

小蘭在槐樹下拾石子玩耍,等他吃完了,她才過來收回碗碟,他深深向小蘭致謝,他說:

“姑娘!我不知用什麼言語來代表我的忠忱,我隻會彈琴,我彈一曲琴給姑娘聽吧。”

他臉上忽然泛浮著微笑,輕輕地又撥動了他的琴弦。小蘭回頭望望樓上的碧蕭,她憨呆地倚著柵門,等他彈完後走到林中去了,才閉門回來告訴她的小姐。

碧蕭在接頭看他去遠後才回到房裏,她想這個人何至於流落到求乞呢!他不能去做個琴師嗎?不能用他的勞力去求一飽嗎?他那種談吐態度真是一個有知識的人,何至於緣門求乞,而且昂藏七尺之軀也不應這樣踐踏;也許他另有苦衷不得不如此嗎?她吩咐小蘭告訴廚子,以後每天都留點飯菜給他。

從此每夜更深人靜時,她聽見琴聲在樹林中縈回;朝陽照臨時,他便挾著琴來到她家門口,討那頓特賜的飽餐。吃飽後他照例在槐蔭下彈一曲琴,他也不去別處。但過了兩三天後,這左右的農家都互相傳說著,海豐鎮來了個彈琴的乞丐。

兩個星期後,碧蕭的病已全好了,父親和她商量回北京去。

臨行的前一天,將到黃昏時候,碧蕭拿了畫架想到海邊畫一幅海上落日圖。她披了件銀灰色的鬥篷,攜了畫架顏色向海邊去。走不多遠已望見那蒼茫的煙海,風過處海水滔滔,白浪激天,真是海天寥闊,萬裏無雲。她撿了一塊高的沙灘把架子支起來,調好了顏色,紅霞中正捧著那一顆落日,抹著的那海天都成了燦爛的緋色,連她那蒼白的麵靨都照映成粉白嫣紅,異常美麗。她懷著驚喜悲愴的複雜心情很迅速地描畫著,隻一刹那,那雲彩便慢慢淡了,漸漸褪去了緋色,又現出蒼茫的碧海青天。一顆如烘的落日已沉沒到海底去了,餘留的一點彩霞也被白浪卷埋了,這寂寞的宇宙驟現得十分黯淡。她擲了畫筆呆呆地望著大海;她淒戀著一切,她追悼著一切,對著這浩茫的煙海,寄托她無涯的清愁。

這時候她忽然聽得背後有沉重的足步聲。回過頭看,原來是那個流浪的歌者,他挾著琴慢慢地向這裏走來。這次她才看清楚他的麵貌:他有三十上下年紀,雖然衣履襤樓,形容憔悴,但是還遮不住他那溫雅風度,英武精神;蒼白瘦削的麵靨上雖流露著饑寒交迫的痛苦,那一雙清澈銳利的目光,還是那樣炯炯逼人眉宇。她心裏想:“真是風塵中的英雄。”

他走近了碧簫的畫架,看見了剛才她素腕描畫的那一幅海上落日,他微微歎息了一聲,便獨自走到海岸的高處,在這暮色蒼茫,海天模糊的黃昏時候,他又撥動著他那悲壯憤怨如泣如訴的琴弦。這淒涼嗚咽的琴音,將他那淪落風塵,悲抑失意的情緒,已由他十指間傳流到碧蕭的心裏。

晚風更緊了,海上卷激起如山的波浪,濤聲和著忽斷忽續的琴弦更覺萬分悲涼!吹得碧簫環鬢散衣袖輕飄,她忍不住的清淚已悄悄滴濕了她的衣襟。慘白的臉襯著銀灰色的鬥篷,遠遠看去渾疑是矗立海邊的一座大理石的神像呢!是那麼潔白,那麼幽靜,那麼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