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夜色已漸漸襲來,便收拾起畫架,一步懶一步的緣著海岸走回來。半路上她逢見小蘭提著玻璃八角燈來接。到了鐵柵門口,她無意中回頭一望,遠遠隱約有一個頎長的黑影移動著。

這一夜她的心情異常複雜,說不出的悲抑令她心臆如焚!她靠在理好的行李上期待著,期待那皎皎的月光來吻照她;但隻令她感到幽優的搏擊,黑暗的恐怖,月兒已被雲影吞蝕了;而那卷著鬆濤的海風一陣陣吹來,令她覺得寒栗驚悸!小蘭在對麵床上正鼾聲如雷,這可怕的黑夜並未曾驚破她憨漫的好夢。

她期待著月色,更期待著琴聲,但都令她失望了;這一夜狂風怒號了整夜,森林中傳來許多裂樹折枝的巨響,宇宙似乎都在毀滅著。

翌晨十時左右,碧簫正幫著父親裝箱子,小蘭走進來說:

“有小姐一封信,我放在你桌子上了。”

她把父親箱子收拾好,回到自己房裏果然見書桌上放著一封信,她拿起來反複看了一遍,覺得信來的奇怪,並沒有郵票也沒有寫她的名字,隻僅僅寫著一個姓。她拆開來那信紙也非常粗糙,不過字卻寫得秀挺飽滿,上麵是:

小姐:

我應該感謝上帝,他使我有機緣致書於你,借此懺悔我的一切罪惡,在我崇敬的女神之足下。我不敢奢望這殘痕永映在你潔白的心版上,我隻願在你的彩筆玉腕下為我落魄人描摹一幅生命最後的圖畫。

到現在我還疑惑我是已脫離了這惡濁的世界,另覓到一塊美麗歡樂的綠洲呢!但是如今這個夢醒了,我想永隨著這可愛的夢境而歸去呢。原諒我,小姐,我這流浪欲狂的囚徒來驚擾你;但是我相信你是能可憐我的同情我的,所以我才敢冒昧陳詞,將我這最後的熱淚鮮血呈獻給你!小姐,求你念他孤苦伶仃,舉世無可告語,允許他把這以下種種,寫出來請小姐閃動你美麗的雙睛一讀。

我的故鄉是在洛陽城外的一個大鎮,祖父在前清是極有威權的武官,我家在這鎮上是赫赫有名的巨族,我便產生在這雕梁畫棟,高樓大廈的富貴家庭中。十八歲時我離開了家去北京遊學,那時祖父已死了,還剩有祖母父母弟I妹們在洛陽原籍住著。

近數年內,兵匪遍地,戰雲漫天,無處不是枯骨成丘,血流漂櫓;我的故鄉更是蹂躪的利害,往往鐵蹄所踐,皆成墟墓,三年前我那歡樂的家庭不幸變成了殘害生靈的屠場,我的雙親臥在血泊中飲彈而亡,妹妹被逼墜樓腦碎,弟弟拉去隨軍牧馬。隻剩下白發衰老的祖母逃到我的乳媽家中住著。不久也驚氣而亡。一門老少隻餘了我異鄉的遊子。憑吊泣悼這一幕慘劇,當時我憤恨的複仇心真願搗碎焚毀這整個的宇宙呢!

我不希求什麼了。這宇宙間雖未曾賜給我一點安慰。但我已在這時邀得你的同情,這幾滴珍貴的同情之珠淚,便可淹沒埋葬我這黯淡淒涼的生命,在你那光明潔白的心海中了。

我由海邊回來,覺得我需要給你一封信,敘述我的一切讓你知道;但既無筆墨,又無燈燭,陰雲迷漫怕今夜更無月色。這時候我猛然想到小衫上還有一個金質的領章,這是中學時代一個最愛我的老牧師贈給我的,十年來從未有一刻離開我。我就拿了他到鎮上換買了紙筆臘燭,伏在灰塵的神案上給你寫這封信。

夜是這樣恐怖,狂風由頹垣中襲來,幾次吹熄我這螢火搖曳似的燭光,令我沉沒於可怕的黑暗,這也許便是我一生的象征吧!我閉目時看見含笑的母親,她在張臂歡迎著我!

明晨還到你家門口領那最後的一餐。不過你用驚奇的心情披讀我這封信時,我已挾著我最愛的琴投向碧海中去了!去了,帶著人間一切的悲哀去了。再見吧小姐!原諒我的唐突,接受我的感謝。我用在天之靈替小姐祝福!

你不必知道這是誰?在你心裏,隻是一個流浪的歌者。

海豐鎮上忽然起了一陣驚擾,這消息傳布的很快,不久便到了小蘭的耳中:“海邊沙灘上漂浮著一個男子的屍體”。她急忙跑上樓來告訴她的小姐。

一推門,是碧蕭伏在桌上。她跑過去扶起她的頭,見她玉容慘淡,神情頹喪,蒼白的臉上掛著兩行清瑩的珠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