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妝之夜
蘅如偶然當了一個中學校的校長,校長是如何莊嚴偉大的事業,但是在蘅如隻是偶然興來的一幕扮演。上裝後一切都失卻自由,其實際情形無異是做了收羅萬矢的箭垛。
如今箭垛的命運真是滿了,她很覺值得感謝上蒼。雙手將這頂輝煌的翠冠,遞給願意接受的朋友後,自己不禁偷偷地笑了!這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命運。
在紛擾的社會裏,嘈雜的會場上,奸狡萬變的麵孔,口是心非的微笑中,她悄悄推倒前麵那塊收羅萬矢的箭垛,摘下那頂莊嚴偉大的峨冠,飄然回到她幽靜的書齋去了。走進了深深院落,望見紫藤的綠蔭掩著她的碧紗窗。那一排新種的楊柳也長高了,影子很婀娜的似在舞動,樹蔭下掛著她最愛的鸚哥,聽見步履聲,它抬起頭來飛在橫木上叫著:
“快開門,快開門!”
她舉眸四盼了一下。湘簾沉沉中聽見姨母喚她的聲音。這時簾揭開了,雙鬢如雪的姨母扶杖出來迎接蘅如。一股晚香玉的芬馥,由屋中照來,她猛然清醒!如午夜夢回一樣。
晚餐後,她回到自己的屋裏,卸下那一套“恰如其分”的裝束,換上了一件沾滿淚痕酒漬的舊衣,坐在寫字台前沙發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覺得靈魂自由了,如天空的流雲,如海上的飛鳥。瓶中有鮮豔的菡萏,清芳撲鼻,玻璃杯裏斟著濃釅的綠茶,潔人心脾。磨好了墨,蘸飽了筆,雪亮的燈光下,她沉思對一疊稿紙支頤。
該從何處下筆呢!這半載驚惶紛亂,汙濁冷酷的環境;狡詐奸險,可氣可笑的事跡,都如電影一般在她腦中演映著。
輾轉在荊棘中,靈魂身體都是一樣創痛。雖然是已經受了她不曾受過的,但認識的深刻,見聞的廣博,卻也得到她不曾知道的。人生既是活動的變遷,力和智的奮鬥,那她今夜歸來的情況,真有點兒像勇士由戰壕沙場的夢中驚醒,撫摸著自己的創痕,而回憶那炮火彌漫,人仰馬翻,赤血白骨,灰燼殘堞,喟歎著身曆的奇險恐怖一樣。
丁零零門鈴響了,張媽拿來了幾封信。
她拆開來,都是學校裏來的。
一封是煥之寫來的。滿紙都是憤慨語,一方麵詛咒別人,一方麵恭維著自己,左不是那一類乎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的筆調。她讀後笑了笑!心想何必發這無意義的牢騷。她完全不懂時勢和社會的內容,假使社會或個人的環境,沒有一點兒循環的變化,這世界就完全死寂了,許多好看熱鬧的戲也就閉幕了,那種人生有什麼意味呢!
又一封信,筆跡寫的很惡劣,內容大概說堂內同學素常對蘅如很有感情,不應對她忽然又翻臉攻擊,更不應以一種卑鄙鑽營的手段獲得勝利。氣了個憤填胸臆,罵了個痛快淋漓,那種怒發衝冠,拔劍相偕的情形,真仿佛如在目前。
但是蘅如看到信尾的簽字呢,令她驚異了!原來這個王亞瓊,就是在學校中反對蘅如最激烈的分子,喊打倒,貼標語,當主席,謁當局的都是她。
這真是奇跡嗬!
蘅如拿著那封信對著燈光發呆,看見紙上那些怎樣欽佩,怎樣愛慕,怎樣同情,怎樣憤慨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毒刺插入她的靈魂。她真不解:為什麼那樣天真活潑,伶俐可愛的女孩們,她潔白純淨的心田,如何也蒙蔽著社會中慣用的一套可憎恨的虛偽狡詐罪呢!明知道,愛和僧或是關乎切身的利害,這都是人人顧慮的私情,誰敢說是惡德呢!不過一方麵喊“打倒”一方麵送秋波的伎倆,總不是我輩熱血真誠的青年所應為的吧!她懺悔了,教育是失敗了呢,還是力量小呢?
起始懷疑了,這樣的衝突。讚美你的固然是好聽,其本心不見得是真欽佩你。咒罵你的自然感到氣憤,但是也不必認為真對你怎樣厭惡。她想到這裏,心境豁然開朗,漠然微笑中,把這兩封信團了個球擲在紙筐裏。
夜深了,秋風吹過時,可以聽見樹葉落地的聲音。這淒清秋意,,輕輕掀動了寧靜的心波,她又感到人間的崎嶇冷酷,和身世的畸零孤苦,這去一樣是春夢煙痕;回想起來,已是秋風起後另有一番風景了。
她願恢複了舊日天馬行空的氣魄,提起了久不溫存的筆尖,捉摸那飄然來去的靈感。原本是遊戲人間來的,因之絕不懊悔這一次偶然的扮演。胸中燃燒著熱烈欲爆的靈焰,盼這久抑的文思如虹霓一樣,專在黯淡深奧處畫出她美麗偉大的雲彩,於是乎她迅速的提起了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