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英走進一條陰寂的,陳舊的弄堂裏。她按著門牌的號數尋找,最後她尋找到為她所需要的號數了。油漆褪落了的門扉上,貼著一張灰白的紙條,上麵寫著“請走後門”四個字。曼英遂轉到後門去。有一個四十幾歲的,頭發蓬鬆著的婦人,正在彎著腰哐啷哐啷地洗刷馬桶。曼英不知道她是房東太太抑是房東的女仆,所以不好稱呼她。

“請問你一聲,”曼英立在那婦人的側麵,微笑著,很客氣地向她問道,“你們家裏的前樓上,是不是住著一位李先生?”

那洗刷馬桶的婦人始而懶洋洋地抬起頭來,等到她看見了曼英的模樣,好象有點驚異起來。她的神情似乎在說著,這樣漂亮的小姐怎麼會於大清早起就來找李先生呢?這是李先生的什麼人呢?難道說衣服蹩腳的李先生會有這樣高貴的女朋友嗎?……

她隻將兩個尚未洗過的睡眼向曼英瞪著,不即時回答曼英的問題。後來她用洗刷馬桶的那隻手揉一揉眼睛,半晌方才說道:

“李先生?你問的是哪個李先生?是李……”

那婦人生怕曼英尋錯了號數。她以為這位小姐所要找著的李先生,大概是別一個人,而不會是住在她家裏的前樓上的李先生……曼英不等她說下去,即刻很確定地說道:

“我問的就是你們前樓上住著的李先生,他在家裏嗎?”

“嗬嗬,在家裏,在家裏,”那婦人連忙點頭說道,“請你自己上樓去看看罷,也許還沒有起來。”

曼英走上樓梯了。到了李尚誌房間的門口。忽然一種思想飛到她的腦海裏來,使她停住了腳步,不即刻就動手敲叩李尚誌的房門。“他是一個人住著,還是兩個人住著呢?也許……”於是那個女學生,為她在寧波會館前麵所看見的那個與李尚誌並排行走著的女學生,在她的眼簾前顯現出來了。一種妒意從她的內心裏一個什麼角落裏湧激出來,一至於湧激得她感到一種最難堪的失望。她想道,也許他倆正在並著頭睡著,也許他們倆正在並做著一種什麼甜蜜的夢……而她,曼英,孤零零地在他們的房門外站著,如被風雨所摧殘過的一根木樁一樣,誰個也不需要,誰個也不會給她以安慰和甜蜜……

她又想道,為什麼她要來看李尚誌呢?她所需要於李尚誌的到底是些什麼呢?她和李尚誌已經走著兩條路了,現在她和李尚誌已經沒有了什麼共同點,為什麼李尚誌老是吸引著她呢?今天她是為愛李尚誌而來的嗎?但是李尚誌原是她從前所不愛的人嗬……如果說她不愛他,那她現在又為什麼對於那個為她所見過的女學生,也許就是現在和李尚誌並頭睡著的女子,起了一種妒意呢?……曼英想來想去,終不能得到一個自解。忽然,出乎曼英的意料之外,那房門不用敲叩而自開了。在她麵前立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她今天所要來看見的李尚誌。李尚誌的歡欣的表情,即刻將曼英的思想驅逐掉了。曼英覺著那表情除開同誌的關係外,似乎還含著一種別的,為曼英所需要的……她也就因之歡欣起來了。

她很迅速地將李尚誌的房間用眼巡視了一下,隻看見一張木架子床,一張長方形的桌子,那上麵又擺著一堆書籍,又放著茶壺和臉盆……她所擬想著的那個女學生,一點兒影子也沒有。“他還是一個人住著嗬!……”她不禁很歡欣地這樣想著,一種失望的心情完全離她而消逝了。

曼英向李尚誌的床上坐下了。房間中連一張椅子都沒有。李尚誌笑吟吟地立著,似乎不知道向曼英說什麼話為好。那種表情為曼英所從沒看見過。她想叫他坐下,然而沒有別的椅子。如果他要坐下,那他便不得不和曼英並排地坐下了。曼英有點不好意思,然而她終於說道:

“請你也坐下罷,那站著是怪不方便的。”

“不要緊,我是站慣了的。”李尚誌也有點難為情的樣子,將手擺著說道,“請你不要客氣。你吃過早飯了嗎?我去買幾根油條來好不好?”

“不,我已經吃過早飯了。請你也坐下罷,我們又不是生人……”

李尚誌勉強地坐下了。將眼向著窗外望著,微笑著老不說話。曼英想說話,她原有很多的話要說嗬,但是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忽然她看見了那張書桌子上麵擺著一個小小的像片架,坐在床上,她看不清楚那像片是什麼人的,於是她便立起身來,走向書桌子,伸手將那張像片拿到手裏看一看到底是誰。她即刻驚異起來了:那像片雖然已經有了一點模糊,然而她還認得清楚,這不是別人,卻正是她自己!她覺得這是很奇怪的事情了。她從來沒有贈過像片與任何人,更沒贈與過李尚誌,這張像片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呢?而且,她又想道,李尚誌將她的像片這樣寶貴著幹什麼呢?政局是劇烈地變了,人事已與從前大不相同了,而李尚誌卻還將曼英的像片擺在自己的書桌上……

“曼英,你很奇怪罷,是不是?”李尚誌笑著問,他的臉有點泛起紅來了。

曼英回過臉來向李尚誌望著,靜等著他繼續說將下去。

“你還記得我們在留園踏青的事嗎?”李尚誌繼續紅著臉說道,“那時我們不是在一塊兒攝過影嗎?那一張合照是很大的,我將你的像片從那上麵剪將下來,至今還留著,這就是……”

“真的嗎?”曼英很驚喜地問道,“你真這樣地將我記在心裏嗎?嗬,尚誌,我是多末地感激你嗬!”

曼英說著說著,幾乎流出感激的淚來。她將坐在床上的李尚誌的手握起來了。兩眼射著深沉的感激的光芒,她繼續說道:

“尚誌,我是多末地感激你嗬!尤其是在現在,尤其是在現在……”

曼英放開李尚誌的手,向床上坐下,簌簌地流起淚來了。

“曼英,你為什麼傷起心來了呢?”李尚誌輕輕地問她。

“不,尚誌,我現在並不傷心,我現在是在快樂嗬!……”

說著說著,她的淚更加流得湧激了。李尚誌很同情地望著她,然而他找不出安慰她的話來。後來,經過了五六分鍾的沉默,李尚誌開口說道:

“曼英,我老沒有機會問你,你近來在上海到底做著什麼事情呢?阿蓮對我說,你在一個什麼夜學校裏教書,真的嗎?”

曼英驚怔了一下。這問題即刻將她推到困難的深淵裏去了。她近來在上海到底做著什麼事情呢?……據她自己想,她是在利用著自己的肉體向敵人報複,是走向將全人類破滅的路……她依舊是向黑暗反抗,然而不相信先前的方法了……她變成一個激烈的虛無主義者了。但是現在如果曼英直爽地將自己的行為告訴了李尚誌,那李尚誌對於她的判斷,是不是如她的所想呢?那李尚誌是不是即刻就要將她這樣墮落的女子驅逐出房門去?那李尚誌是不是即刻要將那張保存到現在的曼英的像片撕得粉碎?……曼英想到此地,不禁大大地戰栗了一下。不,她不能告訴他關於自己的真相,自己的思想!一切什麼都可以,隻要李尚誌不將她驅逐出房門去!隻要他不將她的像片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