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阿蓮見著李尚誌走進房來,歡喜得雀躍起來了。她即刻走向前去,將李尚誌的手拉著,眯著兩眼,笑著問道:
“李先生,你為什麼老久不來呢?”
“我今天不是來了嗎?”
“姐姐天天說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們呢。她老記念著你,李先生……”
“這阿蓮才會扯謊呢。”正預備著走出去的曼英,現在傍著桌子立著,這樣笑著說。她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否認阿蓮的話,可是否認了之後,她又覺得她是不應當否認的。她見著了李尚誌走進房來,一瞬間也曾如阿蓮一般地歡欣,也曾想向前將李尚誌的手拉起來,和他在床上並排地坐下,說一些親密的話。然而她沒有這樣做。當她一想起來自家的現狀,她覺得她沒有權利這樣做,於是她將頭漸漸地低下來了。
“李先生,你為什麼老穿著這一套衣服呢?”曼英又聽見阿蓮說話了。“永遠不換嗎?沒有人替你洗嗎?我會洗,有衣服拿來我替你洗罷。”
“小妹妹,”李尚誌很溫存地摩著她的頭,笑道,“你真可愛呢。謝謝你。你看我這一套衣服不好看嗎?”
“天氣有點熱起來了呢。”
阿蓮說著,便將李尚誌拉到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她先從熱水瓶倒出一杯開水來,然後開開抽屜,拿出來一包糖果(這是曼英買給她吃的),向李尚誌笑著說道:
“李先生,長久不來了,稀客,”阿蓮說著這話,扭過臉來向曼英望著,表示自己很會待客的神情。然後她又麵向著李尚誌說道,“這是姐姐買給我吃的,現在請你吃,不要客氣。”
李尚誌麵孔變成了那般地和藹,那般地溫存,那般地親愛,簡直為曼英從來所沒看見過。他似乎要向阿蓮表示謝意,但他不知說什麼話為好,隻是微笑著。曼英簡直為他的這般神情所吸引住了,兩眼隻向他凝視著不動。
阿蓮和李尚誌開始吃起糖果來,宛然他們倆忘卻了曼英的存在也似的。她覺得在他們倆的麵前,她是一個剩餘的人了。房中的空氣一時地沉重起來,緊壓著曼英的心魂,使她感覺到莫知所以的悲哀。一絲一絲的淚水從她的眼中簌簌地流出來了。
“曼英!曼英!”李尚誌一覺察到這個時,便即刻跑到曼英的麵前,拉起她的手來說道,“你,你又怎麼了?我感覺著你近來太變樣了。你看,你已經黃瘦了許多。你到底遇著了什麼事呢?你這樣……這樣糟踏自己的身子是不行的嗬!你說,你有什麼心事!我做出使你傷心的事了嗎?我的……”(他預備說出妹妹兩個字來。)“你說,你說……”
曼英不回答他的話,伏在他的肩上更加悲哀地哭起來了。阿蓮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隻呆立著不動,如失了知覺也似的。停了一會,曼英開始哽咽著繼續地說道:
“尚誌,我不但對不起你,而且我……我已經……成為一個不可救藥的人了。從前我不愛你,那,那是我的錯誤,請你寬恕我。可是現在……尚誌!可是現在……我沒有資格再愛你了,我,我不配嗬!……唉,如果你知道我的……”
說至此地,曼英停止住了。李尚誌覺得她的淚水滲透了他的衣服,達到他的皮膚了。他見著曼英的兩個肩頭抽動著,便用手撫摩起她的肩頭來。
“曼英,你有什麼傷心事,你告訴我罷,世界上沒有什麼辦不好的事情……”
曼英想痛哭著盡量地告訴李尚誌這半年多的自家的經過,可是她覺著她沒有勇氣,她怕一說出來,李尚誌便將她推開,毫不回顧地跑出房去……那時該是多末地可怕嗬!不,什麼都可以,可是她決不能告訴李尚誌這個!那時不但李尚誌要拋棄她,就是和她住在一塊,稱她為姐姐的小阿蓮,也要很驚恐地跑開了。不,什麼都可以,隻要不是這個!……
“尚誌,”停了一會,曼英又哽咽著說道,“說也沒有益處。已經遲了,遲了!尚誌,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呢?”
“現在你可以打我,罵我,唾棄我,但是你不可以愛我……我已經是墮落到深淵的人了。唉,尚誌,我現在隻有死路一條,永遠地不會走到複生的路上了……”
李尚誌恐怕曼英站著吃力,便將她扶至床邊和著自己並排坐下了。曼英的頭依舊伏在他的肩上。他伸一伸手,似乎要將曼英擁抱起來,然而他終究沒有如此做。
“曼英,我簡直不明白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地自暴自棄……我是不會相信你自己的話,什麼不會複生的話……”
他看一看那床頭上的曼英的像片。停了半晌,忽然他很興奮地說道:
“曼英,請你相信我,我無論如何忘記不掉你。有時工作著工作著,忽然你的影子飛到腦裏來……唉,這些年,自從認識了你以來,我實在沒有一天不想念著你嗬!……曼英,曼英,我愛你嗬!……”
李尚誌在曼英的頭發上狂吻起來。曼英覺著他的全身都在顫動了。由他的內裏奔湧出來的熱力,一時地將曼英的心神衝激得恍惚了,曼英也就不自主地傾倒在他的懷抱裏。嗬,這懷抱是如何和柳遇秋,錢培生,周詩逸……等人的不同!李尚誌的親吻該是多末地使著曼英感覺得幸福和愉快!……她的意識醒轉來了。她驚駭得從李尚誌的懷抱裏突然地跳將起來。她以為她在李尚誌的麵前犯了不可赦免的罪過:她忘卻她自己了!她還有資格這樣做嗎?她是在犯罪嗬!……
於是曼英又失望地哭起來了。
“尚誌,”她吞著淚說道,“我沒有權利這樣做,我不配……請你忘記我罷,永遠地忘記我!……這樣好些,這樣好些嗬!你應當知道……”
曼英哭得不能成聲了。被曼英的動作所驚愣住了的李尚誌,隻瞪著兩眼向曼英望著,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一回什麼事。聽了曼英的話,半晌方才說道:
“曼英,你一點兒都不愛我嗎?”
“親愛的,尚誌,你別要說這種話罷,這簡直使我痛苦死了嗬!”曼英說著,又和李尚誌並排坐下了。她睜著兩隻淚眼,很痛苦地向李尚誌望著,繼續說道:
“不錯,從前我是不愛你的,那是我的錯誤,請你原諒我。可是現在,我愛你,尚誌,我愛你嗬……不過我不能愛你了。我不配愛你了。如果我表示愛你,那我就是對你犯罪。”
“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尚誌,親愛的……是的,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不可以明白我的意思嗬!唉,天哪,這是多末地痛苦嗬!……”
一直呆立到現在不動的阿蓮,現在如夢醒了一般,跑到曼英的麵前,伏倒在曼英的懷裏,放著哭音說道:
“姐姐,你不要這樣嗬!聽一聽李先生的話罷,他是一個好……好人……”
曼英的淚滴到阿蓮的發辮上。她這時漸漸地停止住哭了。她撫摩著阿蓮的頭發,忽然將思想都集中到阿蓮的身上。她知道她是離不開阿蓮的,如果沒有阿蓮,那她便不能生活。但同時她又明白,那就是她沒有權利將阿蓮長此放在自己的身邊。她也許會今天或明天就死去,但是她將怎樣處置阿蓮呢?阿蓮的年紀還輕,阿蓮的生活還有著無限的將來;曼英既然將自己的生活犧牲了,那她是沒有再將阿蓮的幼稚的生活弄犧牲了的權利嗬!……但是,她應當怎樣處置阿蓮呢?
這時李尚誌似乎也忘卻別的,隻向阿蓮出著神。房間內一時地沉默起來。過了一會,李尚誌忽然想起來了他久已要告訴曼英的事情:
“我險些兒又忘記了。曼英,我們有一處房子,看守的人是一個老太婆。我們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那是很惹人注目的,頂好再找一個小男孩或是小姑娘。我看阿蓮是很聰明的,如果……”
李尚誌說到此地不說了,兩眼向著曼英望著。曼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始而大大地顫戰了一下,如同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一般。繼而她又向她的意識妥協了,李尚誌是對的,阿蓮應跟著他去……她失去了阿蓮,當然要感受到深切的苦痛,然而這隻是她個人的命運……
“阿蓮能夠到我們那邊去嗎?”停了一會,李尚誌很無信心地向曼英問了這末一句。曼英一瞬間覺著李尚誌太殘酷了,他居然要奪去她的這個小伴侶,最後的安慰!她不禁憤恨地望了李尚誌一眼。但是她終於低下頭來,輕輕地說道:
“尚誌,這是可以的。”
阿蓮還不明白是什麼一回事。李尚誌聽了曼英的話,不禁很歡喜地將阿蓮拉到自己的身邊,笑著向她說道:
“阿蓮,你沒有母親了,我們那邊有一個老太婆可以做你的母親,你去和她一塊過活罷。你願意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