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的病很重,現在好了些嗎?”我很不安地說。

“沒有什麼。今天已經是好得多了。因為受了寒,發燒了一兩天,又加之受了丘八太爺的氣,就這樣地就害起病來了。還好,現在我覺得已經沒有什麼了,再過兩天就會完全好起來的……”

菊芬說著說著,想坐立起來,似乎要表示她已經是好了的樣子,可是我同梅英卻一致地攔阻她道:

“喂!請你躺著罷!別要坐起來,坐著是很吃力的!”

梅英連忙用手托著她的背,又將她放下躺著,她並不反抗,惟對我們笑著說道:

“你們以為我連坐的力氣都沒有了嗎?好,躺著我就躺著,其實躺著真不舒服呢。唉!江霞同誌,我一生最討厭的是病,倘若世界上沒有病這種東西,那我們倒多快樂嗬!唉!病,真是討厭的東西!”

“你的身體很弱,我勸你少說些話罷!”

多說話足以傷神,我見著她這樣地多說話,很不放心,所以這樣地勸她,可是她卻笑著反問我道:

“怎麼呀?你禁止我說話嗎?”

“我不是禁止你說話,不過我以為你的身體很弱……”

“請放心,不要緊的。我現在的病已經好了。就是病死了又怎樣呢?人生總不過一死,死去倒幹淨些,你說可不是嗎?我想我不病死,也將要被他們殺死,不過寧願被他們殺死倒好些。我現在也不知因為什麼緣故,總是想殺人,總是想拿起一把尖利的刀來,將世界上一切混賬的東西殺個精光……江霞同誌,你想想,為什麼敵人能夠拚命地殺我們,而我們不能夠拚命地殺敵人呢?嗬,殺,殺,殺盡世界上一切壞東西!……”

菊芬越說越興奮起來了。黃瘦的麵容漸漸地泛起紅潮來,兩片嘴唇已不如先前的灰白了。我見著她這種的樣子,越覺放心不下,恐怕因此又要加重了她的病勢,遂又懇切地勸她不要再多說話了,應當平心靜氣地養養神,可是她不注意我的勸告,又繼續地說道:

“等我病好了,我一定跑到街上演講,散傳單,讓他們把我捉住槍斃好了,反正不殺死也要氣死……我頂好是能夠找到一支手槍!……”

菊芬沉默下來了。這時她將兩眼閉著,似乎是因為多說話而弄得精神疲倦了,又似乎是在沉思什麼也似的。她的臉上出了很多的汗珠,我想用手帕為她拭一拭,但我將手帕拿出衣袋來,想一想又中止了。我轉過臉來看看梅英,她這時是在背朝著我們,靠著桌子,低著頭翻看一本什麼書,似乎將我與菊芬完全忘卻了也似的。我想找幾句話與她談談,但我恐怕驚擾了菊芬,便也就沉默著不說話了。最後我以為菊芬已經睡著了,見著她很是安靜地躺著,不料她忽然將眼睛睜開,很鄭重地向我說道:

“江霞同誌!你別要忘記我對於你的請求嗬!”

“你對於我有什麼請求呢?”我很驚異地反問她。

“什麼請求?難道說你已經忘記了嗎?你不是已經答應過我,要寫一篇關於我的小說?……”

“這件事情我是記得的,請你放心好了!你這種樣子的可貴的,光榮的女性,我不表現出來,那麼我還要表現什麼呢?你真就同天使也似的!……”

菊芬聽了我的話,臉上的笑紋又重複舒展起來,有一種很滿意的,很快慰的表情。我見著她這種樣子,也感覺著無限的快慰,即時想伏在她的身子上,抱著她的頸親吻,但是薛映冰的影子又閃到我的腦際來了,似乎在隱隱地說我沒有如此做的權利。我的心又有點動起來了。……我沉吟了半晌,似乎很膽怯怯地向菊芬問道:

“薛映冰呢?他來過了嗎?”

“他去做軍事工作去了。現在還沒有信來……”

菊芬說了這兩句話,又將眼閉下了。她的神氣似乎有點興奮,然而她強為抑製,不願我知道她這時內心的顫動。停了一忽,她又睜開眼向我笑著說道:

“江霞同誌!你看薛映冰怎樣?他真是現代的英雄!……你看他是一個很可愛的人嗎?”菊芬說著這話,帶著一點矜恃的口氣,這表示她是如何地愛薛映冰,而她又是如何地相信薛映冰,相信薛映冰是她唯一的愛人。

“是的,菊芬!薛映冰真是現代的英雄!你與他恰巧是一對!……”

“真的嗎?”菊芬更滿意地笑起來了。

我不願與菊芬再繼續談將下去了,因為我恐怕多說話於她的病體有礙。停了一忽,菊芬笑迷迷地又將眼閉下來了,我便乘此機會辭行,允許以後時常來看她們。在歸家的途中,我將適才與菊芬所談的話又重新回想一遍,最記得的一句是菊芬所說的,“頂好是能夠找到一支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