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螞蟻被他的同類所欺侮了,還要拚命地抵抗一下。

這是在六月的一天晚上。

夜幕籠罩得大地異常地烏黑。在天的西北角上,時飛射著金色的閃光,也就從那裏遠遠地聞著雷聲。天氣異常地悶燥,一縷風絲兒都沒有。人們都等待大雨的到來,因為天色已給了大雨的征兆了。

在城南 C 路的終角,靠近麥田的地方,有兩間破敗的茅屋。茅屋的周圍:前邊一百步之遙是 S 紗廠;後邊是麥田;左邊不遠有幾座荒墟的墳墓,據與這些墳墓鄰近的居民說,這裏時常聞著鬼哭,發現鬼火……看起來是異常淒涼的;右邊是一帶平房,凡在 S 紗廠內做工的工人,差不多都住在這裏麵。工人們尋不出別的納涼的方法,如果是天不落雨的時候,他們夜裏總是露宿的。每一到晚上,除開一部分工人上夜工而外,其餘的總是在家裏坐在外邊乘涼,他們的芭蕉扇與談笑的聲音,遙遙地與紗廠內的 的機器聲相應和。今天晚上天氣更異常地悶燥,因之他們搖動芭蕉扇的聲音更要比往日為響亮了。

“他媽的!今天晚上真熱!”

“唉!簡直熱得活要命!”

“這樣熱,他們在工廠裏做夜工,也不知怎麼能受得了嗬!”

“不受也要受,你真是說怪話!”

“你看,西北角正在打閃呢,快要下雨了。”

“唔,全才!王阿貴開除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弄的鬼……”

“那還有別人嗎?不是張金魁是誰個?”

“他媽的!……”

“唉!天氣真熱!”

“……”

這時,當他們說南道北大家談笑的當兒,茅屋內的王阿貴正病臥在床上。這兩間破敗的茅屋,在冬天,因為四壁招風,是異常地寒冷,而在夏天呢,因為陽光的熏蒸,又異常地燥熱。病在床上的王阿貴,因為極高度的體溫與屋內極燥熱的空氣聯合起來,已經燒到頭昏腦亂神思不清的地步了。今天早晨他還是如平時一樣,做上工的預備,並不曾料到要召什麼不幸的變動,但當他一進工廠的大門時,工頭矮胖的張金魁即將他喊住,對他說道:

“你已經被廠裏開除了。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知道,我也不必向你多說了。你要反對什麼廠主,請你到別的廠裏去反對去,在我們的廠裏,哼哼,對不起……我幸而看著你老子的麵上,不願意叫你多吃苦頭,不然的話,哼哼,我報告巡捕房將你捉住,槍斃……你去罷!我們這裏你是不能再進來的了!……”

王阿貴聽了張金魁的這一番話,始而癡呆地將兩眼望著張金魁,似乎不明白他所說的是些什麼,繼而臉色變為慘白,將頭慢慢地低下來了,——這時阿貴明白了,他明白了張金魁所說的話的意義,他明白了他的一切希望都完結了。這真是如晴天的霹靂一般,喀嚓一聲,將阿貴震動得不知所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阿貴似乎要哭將起來,但沒有眼淚出來。他並不覺得有什麼過度的傷心,他隻是茫然,茫然……到什麼地方去呢?工作是沒有了,因之工錢也是沒有的了。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他隻是茫然,茫然……他應當向張金魁說一些哀求的或是反抗的話,但是他聽了張金魁的話後,卻不發一點兒聲響。有幾個工友上前為他哀求,為他辯護,為他抱不平,為他可憐,但是他卻沉默著,沒有一點兒表示。

他隻是茫然,茫然……他很順服地走出了工廠的大門,連頭也不掉轉一下。等他走了離工廠幾十步的時候,他回轉頭來看看工廠的屋宇,似乎忘卻了與工廠辭別的樣子,於是他又回轉來繞道工廠前後走幾個圈子。他今年十九歲,從十一歲起,他已在這個工廠內做了八九年了,雖然他兒時的光陰,所謂黃金時代的光陰,都為這工廠內的機器所吞食了,雖然這工廠就同牢獄一樣,他在裏邊被囚了八九年,雖然這工廠除了痛苦和壓迫而外,沒有給過他絲毫的幸福,但是他到底與這工廠有八九年的因緣,今天忽然離開了它,未免總有點舍不得的情緒。他站在工廠外邊,看著煙囪突突地冒煙,聽著機器 地響動,他不禁覺得有無限的難過。“別了,工廠!別了,牢獄!別了,我的朝夕同事的工友們!……”他終於要同這工廠別離了。但是別離了到什麼地方去呢?回家去?有什麼麵目回家去呢?不,家裏回去不得!……他想道:“父親五十多歲了,害著癆病,雖然有時推小車子也可以混幾個錢,但混的總不多;母親呢,替人洗洗補補衣服,也混不到幾個錢。還有一個五六歲不中用的小妹妹!……一家大半都指望我,可是我現在被廠裏開除了,這,這倒怎麼辦呢?……他倆老人家若知道了我被廠裏開除了,那他倆將不要大大地生氣麼?……唉!算了!算了!我今年雖然才十九歲,可是我的日子也過夠了,我不如去行個短見罷。是的,我不如去跳黃浦江去,人生總不過一死,我也問不了這麼許多……”

阿貴雖然起了自殺的念頭,但他還沒有即刻就去自殺的決心。他離開了工廠,茫然地向前走著,並沒有一定的方向。他就同失了靈魂的人一樣,他忘卻了他應當做什麼,他也不知道他應當向什麼地方去。他隻知道一件事情:被廠裏開除的事情,不能使父母知道。但是為什麼他要被開除?他有什麼被開除的罪過?誰個弄得他被廠裏開除了?開除了後他應當做些什麼?……他這時似乎都忘卻了。他隻是茫然地走著,但腦筋並沒深想到什麼。他所走的是什麼路,兩旁有什麼東西,路上所迎著的是些什麼人……他都沒有注意到這些。

他順著一條路走,走走又回頭,回頭又走走,這樣地他消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炎熱的太陽如火一般地烤人,但他光著頭,雖然一套白布小褂褲差不多都汗濕了,他似乎卻不感到這一層。最後他走得疲乏了,看見路旁有一塊石頭,他也不問它燙不燙,就走上前坐下了。他低著頭似乎在思想什麼,但他這時並沒有明白地思想到什麼。他看見地上有幾個螞蟻往來:一隻黃色的小螞蟻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尋得了一塊白模樣的食物,在用力地銜著前走的當兒,忽然遇到了一隻黑色的螞蟻,這黑色的螞蟻見著小螞蟻銜著一塊食物,便上前將它搶奪下來。小螞蟻大為憤怒,便不相讓,與黑色的螞蟻廝殺起來。小螞蟻雖然是小些,然而卻英勇異常,毫不懼怕,倒也敵得過他的敵人。它倆越廝殺得越有勁,阿貴這時不禁看得出神;而且向小螞蟻表示著充分的同情。他見著小螞蟻這種英勇的氣概,不禁暗暗地稱讚不置。他看著看著,忽然他的腦海中起了一層波浪,他即刻立起身來,自己向自己驚異地問道:

“啊哈!我難道連這一個小螞蟻都不如嗎?喂!我還配做一個人嗎?小螞蟻被它的同類所欺侮了,還要拚命地抵抗一下,我是一個人,難道受人欺侮了,就這樣地乖乖地算了嗎?報仇嗬!……報仇!……”

他於是覺著有無限的羞辱了。他的臉有點發燒起來,他的一顆心開始怦怦地跳動了。他不禁後悔道:“當張金魁向我宣言的時候,為什麼我沒有點兒反抗的表示?我為什麼順服地忍受著張金魁的欺侮?為什麼不把張金魁拉著痛打一頓?為什麼不拾起一塊石頭向著張金魁的腦殼摔去?為什麼……?唉!我連這一個小螞蟻都不如!我還配做一個人嗎?張金魁這東西該造了多少孽,我為什麼不把他打死?他害死了李全發,他害死了沈玉芳沈先生,他現在又來害我,他又把我的飯碗打掉了,照他的口氣,也許又要害我的性命……唉!我為什麼不把他打死呢?我為什麼一點兒抵抗都沒有呢?唉!我連這一個小螞蟻都不如!……”阿貴越想越羞愧得汗流浹背,幾無地以自容。他又重新坐將下來了。他看看地上兩個鬥爭的螞蟻,這時它倆仍在相持的狀態中。他於是拾起一個小小的草杆,將黑色的螞蟻隔開來,慢慢地然而很氣憤地將它搗死,——這時他覺得他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業了,於是乎他覺得非常地痛快。小螞蟻見著它的敵人已死,遂又銜著白模樣的食物離開了。阿貴看著它走開,不禁暗暗地笑道:“小螞蟻!你真是好漢!我應當拜你為老師呢!我與你同是被欺侮的。我們聯合起來罷!好!全世界被欺侮者聯合起來!哈,哈,哈!……”阿貴一刹那間覺著自己是勝利者了。他似乎覺著張金魁被他用草杆搗死了。在愉快的一兩分鍾後,他又覺著有點失望起來:他所搗死的是微小的螞蟻,而不是那萬惡的張金魁,張金魁還是在世間活著呢。

是的,阿貴的責任不是在於搗死一個微小的螞蟻,而是在於搗死他的敵人——張金魁。阿貴覺悟到這一層了;於是開始想到如何報仇的方法:“嗬嗬;頂好!頂好把他捉住,也象搗死的螞蟻一般地把他搗死!唉!他該多麼可惡嗬!他拚命地對於廠主獻好,也不知害死了許多工人!他害死了李全發,他害死了沈先生,他現在又來害我,哼,害我?好!我就要他的小狗命。我應當為李全發和沈先生報仇,我要不報仇,我就不算是個人,我真就不如螞蟻!一個人不如螞蟻,還算是一個人嗎?嗬嗬!報仇!報仇!……但怎麼樣才能將他捉到呢?……”阿貴想到此地,忽然覺得頭痛起來了。太陽的光是這般炎熱。阿貴沒有戴帽子曬了半天,當然頭要曬得痛了。也許他的頭早已都曬痛了,但到現在才覺得。奇怪,阿貴現在一覺著頭痛,就痛得要命,似乎再不可以支持了。他這時不但頭痛,似乎周身都發起燒來,臉龐燒得燙手。這時他忽然想起家來了。他忘卻了被廠裏開除的事情,也忘卻了他的父母倘若知道了他被廠裏開除了,將要如何地生氣,如何地懊惱。他感覺得自己是病了,病了的人一定是要回家的。

當阿貴踉蹌地走到家的時候,已是下午一點多鍾了。這時阿貴的父親王興盛吃了中飯,已經出門推小車子去了。留在家中的是阿貴的母親與他的一個小妹妹。母親今年五十歲了,這是一個很疲弱的婦人,她的兩個眼眶爛得如紅棗子肉一樣,眼水是不斷地流著;她看東西是很吃力的,然而她不得不做縫補的事情。在她的枯槁的,皺紋層層的麵孔上,可以看出她在生活中所受的痛苦的痕跡。這個可憐的老婦人在生活中大約不知道什麼享福的事情,因為她從沒見過幸福的麵孔是什麼樣子。有時她想象到阿貴將來成人了走好運,每天能夠掙得幾個錢,為她買一件好衣服穿穿,買幾斤肉吃吃,或者她的女兒阿蓉將來能尋得一個有錢的婆家,因之可以靠她女婿養活……這時她覺得是很幸福而愉快的樣子,但這也隻是很模糊的幸福和愉快,因為這隻是對於將來的想象,這隻是希望而已。什麼時候阿貴能走好運?阿蓉將來能不能尋得一個有錢的婆家?這恐怕隻有天曉得罷?誰個也不曉得!話雖然是如此說,但是這個老婦人卻不得不有這般的希望。她現在所以還能活著,所以還能覺得要勞動的,完全是因為她還有這一點莫須有的希望,不然的話,她恐怕久已被勞苦葬入黃土了。她相信觀世音菩薩,因之她很虔誠地供著觀世音菩薩的肖像。她以為觀世音菩薩是救苦救難的,是慈航普渡的,她絕對是保佑有善心的人的,隻要人們能把良心存得正,哪怕觀世音菩薩不知道嗎?嗬!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嗬!慈航普渡的觀世音菩薩!……如此,她真是觀世音菩薩的真信徒了。她不相信她會窮苦一輩子,因為她的良心好,從沒做過壞事,而良心好的人一定是可以得到觀世音菩薩的保佑的。“哪怕現在吃些什麼苦呢?觀世音菩薩自然有眼睛!觀世音菩薩自然要給我好處的!我現在吃苦也許是因為前生造了孽了?嗬!不要緊!隻要我今生能行善,就是今生得不到好處,到來生一定是也要得到好處的!觀世音菩薩自然有眼睛,我怕什麼呢?嗬!觀世音菩薩嗬!請你保佑我的阿蓉罷!請你保佑我的阿貴罷!他真是一個好孩子,他對我該多麼孝順嗬!是的,他應當得到菩薩的保佑嗬!……”這個可憐的老婦人每一想到她的阿貴的身上時,總要跑到觀世音菩薩麵前磕幾個響頭,暗暗地為著阿貴禱告。阿貴是她的唯一的希望,她不為他禱告,還為誰禱告呢?至於阿蓉呢?她想道:“阿蓉不過是一個女子,始終是人家的人,比較是次要的了。也許將來能得到一個好女婿,但是好兒子總比好女婿強嗬!好女婿無論如何總是從人家骨肉裏生出來的。”她當然也為著阿蓉禱告,但是禱告的次數卻比為阿貴禱告的次數少些了。為著禱告,為著要表示誠意,她也不知在觀世音菩薩麵前燒了多少香。這些買香的錢是她為人家洗補所掙來的。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是卻舍得去買香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