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尼爾正和貞麗在他的藝術工作室裏等候賓客來參加宴會,乘來賓未到的時候,正要再吻她的當兒,門鈴忽然又響,他問道:“你想是你的父親來了嗎?”她答道:“不!尼爾,這一定是你的第一位來賓。我的父親今天失望極了。他對我說他今晚有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出去找一位朋友去,所以不能抽身到這裏來。”
“我也為之大失所望!”尼爾這樣的說,其實他心裏確覺得不舒服。他雖覺得卜斯德是好人,平日很敬佩他,並不是因為他當時是個巨富的財政家,卻因為他的本人很可敬佩。但在尼爾未與貞麗訂婚之前,既真心愛了貞麗,心裏卻常怕她的父親也許因為他是一個清寒的藝術家,在藝術方麵的名譽雖在繼長增高,在經濟方麵著想,未必肯容納他作東床之選。如今既如願訂了婚,在此宴會裏第一次要把貞麗介紹給同村裏的許多藝術界同誌,而她的父親卻不能親臨,依他從前潛伏的心理,當然不免覺得失望。
不過一會兒他也就把這樣不舒服的心理忘卻,因為陸陸續續來了許多賓客,爭來和他握手道賀,倒也熱鬧非凡,使他忙得什麼似的,把剛才的心事完全拋開,隨著他們一同快樂起來。這些賓客是一群一群結伴同來的,每群總有一位中心人物,或是一位著名的男藝術家,或是一位著名的女藝術家,他們都是嬉皮笑臉,滿麵春風,語言幽默,使人傾倒,一個靜寂的藝術工作室被他們弄得變成了一個歡天喜地的世界。
珠莉在宴會未開貞麗未到以前,雖然先來和尼爾爭吵了一頓醋潮,那天晚上的宴會本來不想參加,但是她對於尼爾的戀戀不舍,真像發了癡,好像多看見他一會兒,也可以解渴充饑似的,所以竟熬不過,終隨著兩位很漂亮的男朋友和一位沉靜淡漠的詩家,一同到尼爾的工作室來,不過到得很遲就是了。宴會之後,繼以交際舞,她乘著貞麗在那裏和賓客談話的當兒,靜悄悄的跑近尼爾身邊,柔聲對他說道:“請你和我跳一回舞,肯嗎?”
一個人的感情究竟是易動的,而且在禮貌上對方女子以和顏悅色輕聲柔語來周旋,也不好意思板著麵孔堅拒,所以此時尼爾照普通的禮貌,很溫和的從她所請。但是在他們倆正在開始跳舞之際,忽然那個臨時雇用的仆役來通知尼爾,說有人在德律風上等他說話。他正想和貞麗知照一聲,但是那個仆役趕緊做手勢叫他不要知照她,一麵孔嚴重和經了恐慌而強自抑製的神氣,尼爾僅匆匆和珠莉道聲原諒,即跟著仆役走出去。等到他們走出可以不令貞麗聽見的距離,這個仆役才開聲說道:“據說卜斯德先生家裏發生了不幸的事情,他家裏有個人在德律風上等你說話。他說在他和你談話之前,不要先讓貞麗女士知道。據說是她的父親……”
此時尼爾好像冷水澆背,不寒而栗,他想不得了,恐怕因此有什麼慘劇要隨著發生。他此時雖尚未聽到德律風上的的確消息,但他心裏想近來太快樂了,或許不免有樂極生悲的事情。他一會兒跑到藝術工作室的隔壁一間小室裏麵,這個小室在平常晚間就是他拿來作臥室用的,德律風也就裝在裏麵。他還沒拿起聽筒的俄頃間,回首望望隔壁大房間裏的貞麗,心裏異常替她難過;他還看見她在那裏欣悅愉快的笑容迎人,盡她女主人的款待嘉賓的禮貌,心裏何等的快樂歡慰,那裏想得到有什麼大禍臨頭?他想到此後她的快樂就是他的快樂,她的憂愁就是他的憂愁,如今遇著這樣一件十有九危的消息,愈益替她傷心。這兩個房間相隔雖僅一壁,但在此刹那間兩方麵的人的心境,好像是處在兩個絕對悲歡各異的世界。尼爾在這樣嚴重空氣中呆了一下,才摸著德律風上的聽筒,提起來聽著。他先輕輕的開聲說:“我是尼爾。”對方答話的聲音異常低,他幾乎聽不大出,不過勉強聽到一句不清楚的話,好像是說貞麗的父親死了。他略為提高聲音喊道:“你替他請過了醫生嗎?”對方仍用很輕微的聲音回答道:“我立刻就去請一位!”隨後尼爾但聽見的答的聲音,知道德律風的線已斷了。
譯餘閑談 境由心造,在相當的範圍內,未嚐沒有一部分的真確。尼爾在將把德律風聽筒提起前的俄頃間,心目中突現喜悲兩劇的情況,很可玩味。山此推廣想想,心平氣和的人,由他眼裏看出去的世界,常見欣欣向榮的氣象;胸襟褊狹的人,由他眼裏看出去的世界,卻常見滿地荊棘的氣象。而實際的世界,則猶是這一個世界,但一則以樂,一則以悲。這當然要在相當的範圍內,若窮困到無以為生的苦百姓,當然很難生出什麼可樂的心境來,便須從積極方麵補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