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是誰呢?頭發蓬著,臉沒有輪廓,下垂的頭遮蓋住,暗色的房間破亂得正像地主們的馬棚。那人在啼著,好像失去丈夫的烏鴉一般。屋裏的燈滅了,窗上的影子飄忽失去。

兩棵立在門前的大樹光著身子在嚎叫已經失去的他的生命。風止了,籬笆也不響了。整個的村莊默得不能再默。兒子,長青,回來了。

在屋裏啼哭著,窮困的媽媽聽得外麵有踏雪聲,她想這是她的兒子吧?可是她又想,兒子十五天才回一次家,現在才十天,並且腳步也不對,她想這是一個過路人。

柴門開了,柴門又關了,籬笆上的積雪,被振動落下來,發響。

媽媽出去像往日一樣,把兒子接進來,長青的腿軟得支不住自己的身子,他是斜歪著走回來的,所以腳步差錯得使媽媽不能聽出。現在是躺在炕上,臉兒青青的流著鼻涕;媽媽不曉得是發生了什麼事。

心痛的媽媽急問:

“兒呀,你又牧失了羊嗎?主人打了你嗎?”

長青閉著眼睛搖頭。媽媽又問:

“那是發生了什麼事?來對媽媽說吧!”

長青是前夜看守炮台凍病了的,他說:

“媽媽,前夜你沒聽著馬隊走過嗎?張二叔叔說×××是萬惡之極的,又說專來殺小戶人家。我舉著槍在炮台裏站了半夜。”

“站了半夜又怎麼樣呢?張二叔打了你嗎?”

“媽媽,沒有,人家都稱我們是小戶人家,我怕馬隊殺媽媽,所以我在等候著打他們!”

“我的孩子,你說吧,你怎麼會弄得這樣呢?”

“我的褲子不知怎麼弄破了,於是我就病了!”

媽媽的心好像是碎了!她想丈夫死去三年,家裏從沒買過一尺布和一斤棉。於是她把兒子的棉襖脫了下來,麵向燈照了照,一塊很厚的,另一塊是透著亮。

長青抽著鼻子哭,也許想起了爸爸。媽媽放下了棉襖,把兒子抱過來。

豆油燈像在打寒顫似的,火苗哆嗦著。唉,窮媽媽抱著病孩子。

張老太太又在抖著她的小棉襖了。因為她的兒子們不知辛苦了多少年,才做了個地主;幾次沒把財產破壞在土匪和叛兵的手裏,現在又鬧×軍,她當然要抖她的小棉襖羅。

張二叔叔走過來,看著媽媽抖得怪可憐的,他安慰著:

“媽媽,這算不了什麼,您想,我們的炮手都很能幹呢。並且惡霸們有天理來昭彰,媽媽您睡下吧,不要起來,沒有什麼事。”

“可是我不能呢,我不放心!”

張老太太說著,外麵槍響了。全家的人像上次一樣,男的提槍,女的抱著孩子。風聲似乎更緊,樹林在嘯。

這是一次虛驚,前村捉著個小偷。一陣風雲又過了。在鄉間這樣的風雲是常常鬧的。老祖母的驚慌似乎成了癖。全家的人,管誰都在暗笑她的小棉襖。結果就是什麼事沒發生,但,她小棉襖仍是不留意地拿在手裏,雖然她隻穿著件睡覺的單衫。

張二叔叔同他所有的弟兄們坐在老太太的炕沿上,老六開始說:

“長青那個孩子,怕不行,可以給他結賬的。有病不能幹活計的孩子,活著又有什麼用?”

說著,把煙卷放在嘴裏,抱起他三年前就患著癱病的兒子走回自己的房子去了。

張老太太說:

“長青那是我叫他來的,多做活少做活的不說,就算我們行善,給他碗飯吃,他那樣貧寒。”

大媳婦含著煙袋,她是四十多歲的婆子。二媳婦是個獨腿人,坐在她自己的房裏。三媳婦也含著煙袋在喊三叔叔回房去睡覺。老四,老五,以至於老七這許多兒媳婦都向老太太問了晚安才退去。老太太也覺得困了似的,合起眼睛抽她的長煙袋。

長青的媽媽——洗衣裳的婆子來打門,溫聲地說:

“老太太,上次給我吃的咳嗽藥再給我點吃吧!”

張老太太也是溫和著說:

“給你這片吃了,今夜不會咳嗽的,可以再給你一片吧!”

洗衣裳的婆子暗自非常感謝張老太太,退回那間靠近草棚的黑屋子去睡了。

第二天,天將黑的時候,在大院的繩子上,掛滿了黑色的、白色的地主的小孩的衣裳,以及女人的褲子。就是這個時候,曬在繩子上的衣服有濃霜透出來,凍得挺硬,風刮得有鏗鏘聲。洗衣裳的婆子咳嗽著,她實在不能再洗了,於是走到張老太太的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