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紗記

一九一五年

曇鸞曰:餘友生多哀怨之事;顧其情楚惻,有落葉哀蟬之歎者,則莫若夢珠。吾書今先揭夢珠小傳,然後述餘遭遇,以眇躬為書中關鍵,亦流離辛苦,幸免橫夭,古人所以畏蜂蠆也。

夢珠名瑛,姓薛氏,嶺南人也。瑛少從容澹靜。邑有醇儒謝翥者,與瑛有恩舊,嚐遣第三女秋雲,與瑛相見,意甚戀戀。瑛不顧。秋雲以其驕尚,私送出院,解所佩瓊琚,於懷中探絳紗,裹以授瑛,瑛奔入市貨之,徑詣慧龍寺披鬀,住廚下刈筍供僧。一日,與沙彌爭食五香鴿子,寺主叱責之,負氣不食累日。寺主湣念其來,薦充南澗寺僧錄。未幾,天下擾亂,於是巡錫印度,緬甸,暹羅,耶婆堤,黑齒諸國。尋內渡,見經笥中,絳紗猶在,頗涉冥想,遍訪秋雲不得,遂抱羸疾。時陽文愛,程散原創立秪洹精舍於建鄴,招瑛為英文教授。後陽公歸道山,瑛沉跡無所;或雲居蘇州滾繡坊,或雲教習安徽高等學堂,或雲在湖南嶽麓山,然人有於鄧尉聖恩寺見之者。鄉人所傳,此其大略。

餘束發受書,與瑛友善,在香港皇娘書院,同習歐文。瑛逃禪之後,於今屢易寒暑,無從一通音問,餘每臨風未嚐不歎息也。

戊戌之冬,餘接舅父書,言星洲糖價,利市三倍,當另辟糖廠,促餘往以資臂助。先是舅父渡孟買,販茗為業;旋棄其業,之星嘉坡,設西洋酒肆,兼為糖商,曆有年所。舅氏姓趙,素亮直,卒以糖禍而遭厄艱。餘部署既訖,淹遲三日,餘掛帆去國矣。

餘抵星嘉坡,即居舅氏別廬,別廬在植園之西,嘉樹列植,景頗幽勝。舅父知餘性疏懈,一切無訾省,僅以家常瑣事付餘,故餘甚覺蕭閑自適也。

一日,為來複日之清晨,鳥聲四噪。餘偶至植園遊涉,忽於細草之上,拾得英文書一小冊,鬱然有椒蘭之氣;視之,乃《沙浮紀事》。吾聞沙浮者,希臘女子,騷賦辭清而理哀,實文章之冠冕。餘坐石披閱,不圖展卷,即餘友夢珠小影赫然夾書中也。餘驚愕;見一縞衣女子,至餘身前,俛首致禮。

餘捧書起立,恭謹言曰:“望名姝恕我非儀。此書得毋名姝所遺者歟?”

女曰:“然。感謝先生,為萍水之人還此書也。”

餘細瞻之,容儀綽約,出於世表。餘放書石上,女始出其冰清玉潔之手,接書禮餘,徐徐款步而去。女束發拖於肩際,殆昔人墮馬之垂鬟也;文裾搖曳於碧草之上,同為晨曦所照,互相輝映。俄而香塵已杳。

餘歸,百思莫得其解。蠻荒安得誕此俊物?而吾友小影,又何由在此女書中?以吾卜之,此女必審夢珠行止。顧餘逢此女為第一次,後此設得再遇者,須有以訪吾友聯兆。而美人家世,或蒙相告,亦未可知。

積數月,親屬容家招飲,餘隨舅父往,諸戚畹父執見餘極歡。餘對席有女郎,挽靈蛇髻者,姿度美秀。

舅父謂餘曰:“此麥翁之女公子五姑也。”

餘聞言,不審所謂。筵既撤,賓客都就退閑之軒。餘偷矚五姑,著白絹衣,曳蔚藍紈裾,腰玫瑰色繡帶,意態蕭閑。舅父重命餘與五姑敬禮。

五姑回其清盼,出手與餘,即曰:“今日見阿兄,不勝欣幸。暇日願有以教輟學之人。”音清轉若新鶯。

餘鞠躬謝不敏,而不知餘舅父胸有成竹矣。

他日,麥翁挈五姑過餘許,禮意甚殷。五姑以白金時表贈餘。厥後五姑時來清譚,蟬嫣柔曼。偶棖觸縞衣女子,則問五姑,亦不得要領。

餘一日早起,作書二通,一致廣州問舅母安;一致香山,請吾叔暫勿招工南來,因聞鄉間有秀才造反,誠恐劣紳捏造黑白。書竟,燃呂宋煙吸之,徐徐吐連環之圈。忽聞馬嘶聲,餘即窗外盼,見五姑撥馬首,立棠梨之下;馬純白色,神駿也。餘下樓迎迓。五姑揚肱下騎,餘雙手扶其腰圍,輕若燕子。五姑是日服窄袖胡服,編發作盤龍髻,戴日冠。餘私謂妹喜冠男子之冠,桀亡天下,何晏服婦人之服,亦亡其家;此雖西俗,甚不宜也。適侍女具晨餐,五姑去其冠同食。

既已,舅父同一估客至,言估客遠來,欲觀糖廠;五姑與餘,亦欲往觀。估客,舅父同乘馬車,餘及五姑策好馬,行驕陽之下,過小村落甚多。土人結茅而居,夾道皆植酸果樹,棲鴉流水,蓋官道也。時見吉靈人焚迦箅香拜天,長幼以酒牲祭山神。五姑語餘,此日為三月十八日,相傳山神下降,祭之終年可免瘴癘。旁午始達糖廠,廠依山麵海,山峻,培植佳,嘉果累累。巴拉橡樹甚盛;歐人故多設橡皮公司於此,則吾國人亦多以橡皮股票為奇貨。山下披拖彌望,盡是蔗田。

舅父謂餘曰:“此片蔗田,在前年,已值三十萬兩有奇,在今日,或能倍之;半屬麥翁,半餘有也。”

餘見廠中重要之任,俱屬英人。傭工於廠中者,華人與孟加拉人參半。餘默思廠中主要之權,悉操諸外人之手,甚至一司薄記之職,亦非華人;然則舅父此項營業,殊如累卵。

餘等瀏覽一周,午膳畢,遂歸。行約四五裏,餘頓覺胸膈作惡;更前裏許,餘解鞍就溪流,踞石而嘔。五姑急下騎,趨致問故。餘無言,但覺遍體發熱,頭亦微痛。

估客一手出表,一手執餘脈按之,語舅父曰:“西向有聖路加醫院,可速往。”

舅父囑五姑偕餘乘坐馬車,估客,舅父並馬居後。

比謁醫,醫曰:“恐是猩紅熱。餘療此症多;然上帝靈聖,餘或能為役也。”

舅父囑餘靜臥,請五姑留院視餘,五姑諾,舅父,估客匆匆辭去。餘入暮一切惛惚;此晨,略覺清爽,然不能張餘睫,微聞有聲,嚶然而呼曰:“玉體少安耶?”

良久,餘鬥憶五姑,更憶餘臥病院中。又久之,姑能豁眸,時微光徐動;五姑坐餘側,知餘醒也,撫餘心前,言曰:“熱退矣。謝蒼蒼者佑吾兄無恙。”

餘視五姑,衣不解帶,知其徹曉未眠。餘感愧交進,欲覓一言謝之,乃呐呐不能出口。

俄舅父,麥翁策騎來視餘。醫者曰:“此為險症,新至者罹之,輒不治。此子如天之福,靜攝兩來複,可離院矣。”

舅父甚感其言。麥翁遇餘倍殷渥,囑五姑勿遽寧家。舅父,麥翁行,五姑送之,倐忽複入餘病室,夜深猶殷勤問餘所欲。餘居病院,忽忽十有八日,血氣亦略複。此十八日中,餘與五姑,款語已深,然以禮法自持,餘頗心儀五姑敦厚。既而舅父來,接吾兩人歸,隱隱見林上小樓,方知已到別廬。舅父事冗他去,五姑隨餘入書齋,視案上有小箋書曰:——

比隨大父,返自英京。不接清輝,但有惆悵。明日遄歸澳境,行聞還國,以慰相思。玉鸞再拜。上問起居。

餘觀畢,既驚且喜。五姑立餘側,肅然歎曰:“善哉,想見字秀如人。”

餘語五姑:“玉鸞香山人,姓馬氏,居英倫究心曆理五稔。吾國治泰西文學,卓爾出群者,顧鴻文先生而外,斯人而已。然而斯人身世,淒然感人,此來為餘所不料。玉鸞何歸之驟耶?”

餘言至此,頗有酸梗之狀。此時,五姑略俯首,頻抬雙目注餘,餘易以他辭。

飯罷,五姑曰:“可同行苑外。”

言畢,掖餘出碧巷中,且行且矚餘麵。

餘曰:“晚景清寂,令人有鄉關之思。五姑,明日願同往海濱泛棹乎?”

五姑聞餘言,似有所感。迎麵有竹,竹外為曲水,其左為蓮池,其右為草地,甚空曠。餘即坐鐵椅之上,五姑亦坐,雙執餘手,微微言曰:“身既奉君為良友,吾又何能離君左右?今有一言,願君傾聽。吾實誓此心,永永屬君為伴侶;則阿翁慈母,亦至愛君。”

言次,舉皓腕直攬餘頸,親餘以吻者數四,餘故為若弗解也者。

五姑犯月歸去,餘亦獨返。入夜不能寧睡,想後思前;五姑恩義如許,未知命也若何?平明,餘倦極而寐。亭午醒,則又見五姑,嚴服臨存,將含笑花贈餘。餘執五姑之手微喟,五姑雙頰略頳,低首自視其鞵尖,脈脈不言。自是五姑每見餘,禮敬特加,情款益篤。

忽一日,舅父召餘曰:“吾知爾與五姑情誼甚篤,今吾有言,關白於爾。吾重午節後,歸粵一行。趁吾附舟之前,欲爾月內行訂婚之禮,俟明春舅母來為爾完娶。語雲:‘一代好媳婦,百代好兒孫’;吾思五姑,和婉有儀,與爾好合自然如意。”

餘視地不知所對。

逾旬,舅父果以四豬四羊,龍鳳禮餅,花燭等數十事,送麥家。餘與五姑,因緣遂定。自是以來,五姑不複至餘許,間日以英文小簡相聞問耳。

時十二月垂盡,舅父猶未南來。餘憑闌默忖,舅父在粵,或營別項生意,故以淹遲;忽有偈偈疾驅而來者,視之,麥翁也。餘肅之入,翁愁歎而坐。

餘怪之,問曰:“丈人何歎?”

翁搖頭言曰:“吾明知傷君之所愛,但事實有不得不如此。”言次,探懷中出紅帖授餘,且曰:“望君今日,填此退婚之書。”

餘乍聽其言,蘊淚於眶,避座語之曰:“丈人詞旨,吾無從著思。況舅父不在;今丈人忍以此事強吾,吾有死而已,吾何能從之?吾雖無德,謂五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