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梅覲莊——白話詩 一
“人閑天又涼”,老梅上戰場。
拍桌罵胡適,“說話太荒唐!
說什麼‘中國要有活文學!’
說什麼‘須用白話做文章!’
文字豈有死活!白話俗不可當!
把《水滸》來比《史記》,
好似麻雀來比鳳皇。
說‘二十世紀的活字,
勝於三千年的死字’,
若非瞎了眼睛,
定是喪心病狂!” 二
老梅牢騷發了,老胡嗬嗬大笑。
“且請平心靜氣,這是什麼論調!
文字沒有古今,卻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來同是一字,聲音少許變了。
並無雅俗可言,何必紛紛胡鬧?
至於古人叫‘字’,今人叫‘號’;
古人懸梁,今人上吊;
古名雖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嚐不妙?
至於古人乘輿,今人坐轎;
古人加冠束幘,今人但知戴帽;
這都是古所沒有,而後人所創造。
若必叫帽作巾,叫轎作輿,
何異張冠李戴,認虎作豹?
總之,
‘約定俗成之宜’,
荀卿的話很可靠。
若事事必須從古人,
那麼,古人‘茹毛飲血’,
豈不更古於‘雜碎’?豈不更古於‘番菜’?
請問老梅,為何不好?” 三
“不但文字如此,
文章亦有死活。
活文章,聽得懂,說得出。
死文章,若要懂,須翻譯。
文章上下三千年,
也不知死死生生經了多少劫。
你看《尚書》的古文,
變成了今文的小說。
又看《卿雲》,《擊壤》之歌,
變作宋元的雜劇。
這都因不得不變,
豈人力所能強奪?
若今人必須作漢唐的文章,
這和梅覲莊做拉丁文有何分別?
三千年前的人說,
‘檀車 ,
四牡痯痯,
征夫不遠。’
一千年前的人說,
‘過盡千帆皆不是,
斜暉脈脈水悠悠。’
三千年前的人說,
‘卜筮偕止,
會言近止,
征夫邇止。’
七百年前的人說,
‘試把花卜歸期,
才簪又重數。’
正為時代不同,
所以一樣的意思,有幾樣的說法。
若溫飛卿辛稼軒都做了《小雅》的文章,
請問老梅,豈不可惜?
袁隨園說得好:
‘當變而變,其相傳者心。
當變而不變,其拘守者跡。’
天下那有這等蠢才,
不愛活潑潑的美人,
卻去抱冷冰冰的塚中枯骨。” 四
老梅聽了跳起,大呼“豈有此理!
若如足下之言,
則村農傖父皆是詩人,
而非洲黑蠻亦可稱文士!
何足下之醉心白話如是!”
老胡聽了搖頭,說道,“我不懂你。
這叫做‘東拉西扯’。
又叫做‘無的放矢’。
老梅,你好糊塗。
難道做白話文章,
是這麼容易的事?
難道不用‘教育選擇’,
便可做一部《儒林外史》?”
老梅又說,
“一字意義之變遷,
必經數十百年,
又須經文學大家承認,
而恒人始沿用之焉。”
老胡連連點頭,“這話也還不差。
今我苦口嘵舌,算來卻是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學大家,
把那些活潑潑的白話,
拿來‘鍛煉’,拿來琢磨,
拿來作文演說,作曲作歌:——
出幾個白話的囂俄,
和幾個白話的東坡。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 五
“人忙天又熱,老胡弄筆墨。
文章須革命,你我都有責。
我豈敢好辯,也不敢輕敵。
有話便要說,不說過不得。
諸君莫笑白話詩,
勝似南社一百集。”
一九一六年七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