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紅烏鎮很多人反應過來,他們並不認識金琴花,其意外就好似發現了一個潛藏多年的敵特。因此他們充分發揮想象力,設想她是上海籍勞改犯與本地婦女的私生女,是敬老院已故鰥夫的養女,或者是外遷者遺留的後裔,他們為此發生要命的爭吵。
我們公安局曾張貼協查通報,但那個能帶給她來曆和歸宿的親戚最終沒有出現。在巡警大隊有份她的訊問筆錄,發現她交代的住址是紅烏鎮青龍巷3號,但那隻是租住地,房東和她連合同都沒簽。在她不再住在那裏後,它悄悄倒塌了,人們撐著傘走在泥濘的街麵,抬頭看見院子裏的棗樹淹沒在一堆巨大的塵土中。
我們熟知這個院子,院子的鐵門由一把永固鎖鎖著,牆上紮滿碎瓷片,院內立著一棵不再結果的棗樹和一間紅磚房,房門倒是常沒關好,因此每天下午都會有一些沒長毛的孩子擠到鐵門前,看她穿著紅紗內褲走進廳堂,對鏡妝畫。
太陽落山時,她打開院門,走上青龍巷。青龍巷與冷清的朱雀巷不同,此時總是擠滿下班的、收攤的和要回鄉下的人,因此大家都能看見她打著綴滿桃花的白傘,挎著巴掌大的皮包,搖著巴黎交際花才搖的小巧扇子,在唇部保持一個微笑的姿勢,像皇後那樣目不斜視、步態優雅地走過去。也許這時漂浮在她腦海的是煤氣燈、椰子樹、可樂瓶子以及聖奧斯汀教堂那樣遙遠的東西,但我們紅烏鎮人留意到的卻是她火雞一般明目的醜陋。
她梳著龐大的發髻,使本已寬闊的臉看起來更大;蒼白的臉撲滿濃粉,也許是撲狠了,又補些青,這樣青裏有白,白中泛青,竟像死了些時日的屍身;她還在寬大的唇線中央細描了豌豆那麼大一塊紅;她穿衣服,裙子雖然寬大,卻暴露出麻醬色絲襪裹緊的兩條巨腿,而上身則特別不合時宜地罩上濃綠的緊身衣,這東西將平淡無奇的胸脯勒沒後,在肚臍上倉促一收,露出一層沃似一層一共是三層的肚子來。人們微醉的目光最後往往落在這裏,就好像有一片熱乎乎的海怎麼沉也沉不下去。
她總是在乞丐麵前駐足,取出兩毛、五毛、一塊,分發給他們。那些駐守在青龍巷的乞丐早已摸清她這個脾氣,一直等著,就是別的巷子的乞丐也嗅到風聲,趕在這時殺奔過來,因此最後她總是捂住皮包,像忙碌的母親那樣嗔怪著,“沒有了,沒有了。”有老嬸子問:“你為什麼給他們錢啊?”她說:“你們不懂的。”
關於她的善,還有一件事可佐證。1999年夏時青龍巷側溝發現一具瘋子的屍體,奇臭無比,街坊、法醫、居委會連番視察過後,將負擔留給民政所,但後者恰好集體出遊,因此有幹部出來主持,著鄰裏就近埋了,這件事沒人掏錢就沒人幹,那掛職幹部不知能否報銷,猶疑不決,最後是金琴花義捐了200元[注3]。
金琴花很少與人打招呼,巡警大隊內勤羅丹[注4]例外。每當後者騎著木蘭經過時,她總是讓到一邊,嗲嗲地打招呼:“丹姐下班了啊?”羅丹是個皮膚、身材、長相處處合適的女子,卻整日素麵朝天,將自己裹緊在一身威嚴的製服裏,有時候她不理,有時候則報以真誠至極的一笑,“是啊,下班了。”就好像金琴花是她的一個親戚。
每當此時,金琴花的臉都像喝醉了,紅一下。
然後金琴花走到巷口了,那裏的餛飩攤有她慣坐的位置,吃完她就折返回去。她這一來一去是我們紅烏鎮人習知的節日,要是她沒來,我們就知道她來例假了。她蠕動著回去,總會有些中老年男子心領神會地跟上,他們像躁動的精子,氣急敗壞地互相提防著,最終又像一脈相連的兄弟,妥善處理好彼此的順序。最先遊進院的精子總能聽到低呼,“快點啊。”他應一聲“嗯”,故意很慢地溜進那間房、那張雕花大床以及她故鄉一般的身體。
金琴花所從事的就是這樣一個對別人來說難以啟齒的職業。
以前我們在理解這個曾做過售貨員、洗頭妹的小姐時,總覺得她體內有一種深刻的惰性,這種惰性帶給她貧窮和肥胖,也帶給她心安。我們總是想這個世界存在一種人,當有人將餅掛在他脖子上,他也懶得伸頭吃一口,他什麼都不願改變。但後來我們發現自己錯了,我們在那張做了很多場交易的床墊下翻出大量的紙花和紙鳥,拆開那精心折好的東西,便能看見用各色彩筆寫的名人名言,有紀伯倫、泰戈爾的,也有席慕容、林清玄的,他們總是把世界描繪得非常美好。
又或許連這些美好也沒想,她就是像未開化的人那樣覺得這事情好玩。當男人緊張地脫掉衣服,將身軀壓上來時,她發出搔癢式的咯咯笑,男人噓一聲,她便更加控製不住地笑下去。她總是這樣歡快地和大家度過夜晚。
那個將她帶入此行的美發店姐妹曾教誨她,要搖,你是做生意不是做愛,因此要搖,男人一搖就出來了。她搖了一次,發現男人果然潰敗在床,便嘻嘻笑起來。這時男人不知該自嘲還是憤怒,總之心情不太好,她看狀況不對,便去抱他,“叔,我以後再不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