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到日本,看見明治維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棄了翩翩公子的態度,改做一個留學生。他入東京美術學校,同時又入音樂學校。這些學校都是模仿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畫和西洋音樂。李先生在南洋公學時英文學得很好;到了日本,就買了許多西洋文學書。他出家時曾送我一部殘缺的原本《莎士比亞全集》,他對我說:“這書我從前細讀過,有許多筆記在上麵,雖然不全,也是紀念物。”由此可想見他在日本時,對於西洋藝術全麵進攻,繪畫、音樂、文學、戲劇都研究。後來他在日本創辦春柳劇社,糾集留學同誌,並出演當時西洋著名的悲劇《茶花女》(小仲馬著)。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場。這照片,他出家時也送給我,一向歸我保藏;直到抗戰時為兵火所毀。現在我還記得這照片:卷發,白的上衣,白的長裙拖著地麵,腰身小到一把,兩手舉起托著後頭,頭向右歪側,眉峰緊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傷命薄的神情。另外還有許多演劇的照片,不可勝記。這春柳劇社後來遷回中國,李先生就脫出,由另一班人去辦,便是中國最初的話劇社。由此可以想見,李先生在日本時,是徹頭徹尾的一個留學生。我見過他當時的照片:高帽子、硬領、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頭皮鞋,加之長身、高鼻,沒有腳的眼鏡夾在鼻梁上,竟活像一個西洋人。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學一樣,像一樣。要做留學生,就徹底地做一個留學生。
他回國後,在上海太平洋報社當編輯。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師範請去教圖畫、音樂。後來又應杭州師範之聘,同時兼任兩個學校的課,每月中半個月住南京,半個月住杭州。兩校都請助教,他不在時由助教代課。我就是杭州師範的學生。這時候,李先生已由留學生變為教師。這一變,變得真徹底:漂亮的洋裝不穿了,卻換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馬褂、布底鞋子。金絲邊眼鏡也換了黑的鋼絲邊眼鏡。他是一個修養很深的美術家,所以對於儀表很講究。雖然布衣,卻很稱身,常常整潔。他穿布衣,全無窮相,而且另具一種樸素的美。你可想見,他是扮過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個美男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詩句原是描寫西子的,但拿來形容我們的李先生的儀表,也很適用。今人侈談生活藝術化,大都好奇立異,非藝術的。李先生的服裝,才真可稱為生活的藝術化。他一時代的服裝,表出著一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各時代的思想與生活迥然不同,各時代的服裝也迥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與洋裝時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時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認真。
我二年級時,圖畫歸李先生教。他教我們木炭石膏模型寫生。同學一向描慣臨畫,起初無從著手。四十餘人中,竟沒有一個人描得像樣的。後來他範畫給我們看。畫畢把範畫揭在黑板上。同學們大都看著黑板臨攀。隻有我和少數同學,依他的方法從石膏模型寫生。我對於寫生,從這時候開始發生興味。我到此時,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別人看了實物而寫生出來的。我們也應該直接從實物寫生入手,何必臨摹他人,依樣畫葫廬呢?於是我的畫進步起來。此後李先生與我接近的機會更多。因為我常去請他教畫,又教日本文,以後的李先生的生活,我所知道的較為詳細。他本來常讀理性的書,後來忽然信了道教,案頭常常放著道藏。那時我還是一個毛頭青年,談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繪畫的事宜外,並不對我談道。但我發現他的生活日漸收斂起來,仿佛一個人就要動身赴遠方時的模樣。他常把自己不用的東西送給我。他的朋友日本畫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來寫生時,他帶了我去請他們吃一次飯,以後就把這些日本人交給我,叫我引導他們(我當時已能講普通應酬的日本話)。他自己就關起房門來研究道學。有一天,他決定入大慈山去斷食,我有課事,不能陪去,由校工聞玉陪去。數日之後,我去望他。見他躺在床上,麵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對我講話,同平時差不多。他斷食共十七日,由聞玉扶起來,攝一個影,影片上端由聞玉題字“李息翁先生斷食後之像,侍子聞玉題”。這照片後來製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麵用鉛字排印著:“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斷食十七日,身心靈化,歡樂康強欣欣道人記。”李先生這時候已由教師一變而為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