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斯丹巴……
我在心裏悄然呼喚。
我沒有號啕出聲,隻有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睫毛下滾落下來,上麵閃爍著晶瑩的陽光。表姐次準哭了,流著美麗的童女寶石般的淚水。
表姐伏到了舅舅膝上。我的腦子恢複了正常。姨父、姨母、母親,尤其是表弟一臉困惑神情,他們頻頻互相窺視,不明白舅舅和父親怎麼在這種時候回憶往事。
姨媽說:“他們瘋了。”姨媽長得很胖,三疊下巴直接擱在領口上麵。她經常說她吃水也會長胖。她喜歡這樣在瘦削的父親麵前顯示她的優越,她說以前頭人吃肉就長胖,現在頭人後代沒有肉吃,變成了冬天的幹柴。
母親說她奶子發脹,不久前我的一個還沒有名字的弟弟因為肺炎夭折了。母親吃了羊肉,發了奶,但吃奶的娃娃已經死了。母親悄悄啜泣,那聲音像一隻蒼蠅在屋子裏來回飛翔。
父親盯了母親一眼,那隻蒼蠅就落了下來。
父親突然叫我拿來書包。他耐心地替我削尖了鉛筆。說:“拿著,我念,你寫。”父親一邊摳著頭皮一邊一字一頓地念出了我的第一篇作文。這篇文章是這樣的:
我敬愛的舅舅斯丹巴,熱愛最最敬愛的毛主席。他給人民公社放羊。老鷹抓走小羊時,他都哭了。我幫他放羊的時候,他看到太陽出來,說就像毛主席一樣。他家裏有一張毛主席和各民族小朋友在一起的像,他說毛主席是那些娃娃的父親,我們就像那些娃娃一樣。他以前學字為了念經,現在,他謝了歌頌毛主席的詩……
寫到這裏,父親叫我把作業本貼在牆壁上,在那裏抄寫印在毛主席像下的漢文頌詞。我用正楷抄寫,並不時用唾沫潤濕筆尖以加重筆畫,以使這段頌詞和文章中其他部分區別開來。頌詞說:“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共產黨的恩情深,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抄完了,父親說:“你自己想個文章尾巴吧。”他又對舅舅說:“漢文的文章,尾巴是考究的。”
“不講韻律?”
“好像不……太講。”
我的文章的尾巴是這樣,“舅舅說,以前我是萬惡的土匪,毛主席救了我,我要做人民公社的好社員。”父親對舅舅說:“這下你就不會坐牢了。隻是殺掉了羊,你就說羊被人偷了。”
“誰偷?”
父親想了想說:“就說仁欽吧。”
“不能這樣。”姨父仁欽說,“你真沒有良心,雍宗。”
“他有。”舅舅說。
“不能這樣。”母親說。
“那怎麼樣?”父親問。
“我沒偷,為什麼說是我?”姨父說。
“人家會相信。”
“那就說你自己。”
“說我,我不怕。”父親頗為自得地說。“說我殺人有人信,說我偷東西是沒人信的,你信嗎?仁欽貢波。”
姨父搖搖頭。
“那就隻有說你了。”
姨父絕望地說:“羊子是大家吃的!”
“那沒辦法,隻有你才有偷竊的名聲。”
姨媽對母親說:“我們倒黴,有你們這樣的親戚!”
“我們”,父親說,“倒貼給你們家賠羊的工分。”
姨父搖搖頭,繼而又點點頭。“好吧。”
在當地習俗中,早已默許了那麼幾個家族的人有偷竊行為,因為這是他們家族行為的一個組成部分,有了這樣的部分,家族傳統才完整。這就是說,人們對你的行為不一定用某一固定不變的準則為依據來評判,更多的情況下,你的行為若超越了自己的家族傳統才是大逆不道,才是惹人非議的事情。比如允許父親心高氣傲,以延續頭人家族的貴族氣派;允許舅舅和外公的潔癖盡情表現,而使其他人生活中的肮髒更加突出;自然也就允許姨父保有他們家族的偷竊習慣,前提是不傷人害命,不翻牆撬鎖。
小說寫到這裏,我妻子讀了,她說你寫你舅舅,但感覺起來卻不是在寫他。她是說我沒有給阿古斯丹巴安排一個突出的位置。我對她的意見進行了認真考慮,她至少是身邊少數幾個願意我把小說寫得引人注目的人中的一個。然後我對她說:“你不是想我把小說寫臭的那種人,對?”
“對。”
“下次你跟我回家看看,讓我怎麼把他突出?”我還向她列舉了我們家周圍常見的那種不為人關注的人物。
她基本上同意了我這種不突出的寫法。
她說:“這一來,回家時,不用介紹,我就能猜出誰是你舅舅了,哪怕他不剃光頭,不披紫紅袈裟。”
我想這是一定的。
舅舅他總是處於某些事件的邊緣。就是當他成為當事人時,他仿佛也能找到事件中和流動的時間中的縫隙,藏匿自己。這當然也是一種生存狀態。在這小說進展中斷的地方,我發現的不是某種可以歸納的東西,譬如某條經驗,某種意緒,抽象的思想可以在其中生長。我隻發現了事實,它先於我的敘述,先於思想。親愛的讀者知道,這些事實在我具有完整觀念以前就已經產生,並已決定了現在這篇小說的格局。
舅舅一生隨波逐流,從來沒有想到過反抗自己的命運,因為他虔信佛教,相信一切均是前生及今生的因果報應。無論是後來他當上了生產隊長還是那個從麻風病院痊愈歸來的俄爾江向他敞開懷抱,他都當成命定之數,坦然接受。母親經常告訴我,要像她的阿哥斯丹巴一樣,而不要像父親有耗牛一樣的個強脾性。這是母親望子成人,同時對父親表達她的嫉恨的一種方式。
舅舅也常常在父親不在場的情況下,為我的怪異的脾氣扼腕歎息。
正是這種共同的感受、共同的意願,使母親和舅舅的關係帶有一種陰謀的味道,使他們舉手投足間有一種情人般的默契。這種關係肯定增加了我童年那種無所歸依的孤獨與迷惘,同時還招來父親深刻的妒忌。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使用了“情結”這樣的概念來認識母親與舅舅的那種關係。為此,我要深深地自責。
我把那篇文章交給村小老師章明玉時,他笑了。
“我們下個星期才開始學習作文”,他說,“題目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你的文章沒有標題,這就是現成的標題。”章老師微笑的臉向我挨近,他口中吐出濃烈的大蒜味和肚腑中溫熱的內髒的氣息,而我不敢把臉避開。從小我就討厭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做出親昵的舉動。
“阿來”,章老師說,“告訴我,你們家發生了啥子事情?”
“沒有啥子事情。”
老師是四川人,我也用四川話回答他。
“肯定有啥子事情,肯定,不然你阿爸不會教你寫這樣的文章。”他的一隻手放到了我肩上。
“不是他教我的。”
章老師突然嘿嘿地笑了。
“是”,我被這笑聲嚇住了,“是他教我的”。
他滿意地直起身來,仰身倚在那把永遠在吱吱嘎嘎呻吟的粗笨的木椅上麵:“現在,把啥子事情都全部講給我聽。”
我就把全部事情都講給他聽了。
聽完了,他摸出一塊錢,說:“到代銷店給我打碗酒來。”
我拎了空酒壺在村子中飛跑。舅舅正在村中廣場上來回閑逛,見我慌慌張張地飛奔而來,以為我帶來了什麼不祥的消息。他的嘴慢慢張大了,看著我飛奔而過,一軟腿坐在了廣場上那根光潔的木頭上麵。這時父親見我遲遲不歸家,也來到了廣場上。他和舅舅並肩在木頭上坐下,並肩眺望越來越瑰麗的晚霞,看山溝裏的陰影漸漸變藍。我打酒回來,經過他們旁邊,他們又一起看我替老師拎著那隻小壺。壺沒有裝滿,酒在其中晃蕩,發出悅耳的聲響,像波浪般的聲響,像藍色山巒下蜿蜒的瑪崗覺卡河流淌的聲響。他們坐著看我,眼裏流出了慈祥與親切。父親抬眼對舅舅笑笑,舅舅卻因為和他坐得太近而感到有些尷尬,他把屁股挪開一些,然後回報父親以無言的笑意。
這是父親和舅舅在公眾場合第一次如此親近地坐在一起。
村裏人都十分熟悉父親和舅舅那些有趣的往事。真是太有趣了。嚴格講來,我們民族語言的詞彙中形容詞的數量不很多,豐富的是副詞,加在數量有限的形容詞前表示情感的變化,這令主要依靠形容詞顯示表現力的漢語難於翻譯。所以。他們的話翻譯過來就是:“嘖嘖,真是太有趣了。”
我把酒交給章老師,從窗口上向他們張望。
章老師說:“現在,全色爾古村每家都有一個人在像你一樣看他們兩個嘛。我要讓好多人都看到阿來這第一篇文章。你回家吧,就這樣告訴你阿爸。”
回家時,母親給我端來食品,說父親到廣場上找我去了。
我說他和舅舅在一起。
母親笑了。說舅舅是好人,父親其實是更好的人,要是他一切遂心的話。母親的笑變成了哭,她對我說:“你要忘掉我詛咒你父親的那些言語。”
我答應了。
其實,平時我對母親那些詛咒並不在意,而她一提醒,我倒把那些咒語在心中溫習了一遍。譬如說父親像一塊被狗啃過了埋在地下多年仍然不肯冷卻的骨頭,是被雷霆擊焦了額頭的狼,而這狼必定受到饑餓的驅使而四處狺狺地奔走。就是母親這些咒語,無形中在我心目中樹立起了父親的理想形象。一個倔強的男人形象。在這裏,母親的咒語產生了魔力。父親壯年時,保持了這種形象,使我對他敬而遠之。老年時,父親垮了,我的輕視之感又使我難以和他親近。母親的咒語決定了我和父親關係的格局。
舅舅和父親回家來了。舅舅說公安局的人明天就要來了,“阿來替我去放羊子,我等他們”。
父親說阿來必須上學。
“他們肯定要來抓我。”
“那詩是我寫的,你一個臭小和尚寫得出那麼漂亮的詩文?”父親說。臉上又現出若巴家族傳統的傲慢神情。他說:“你們當媽媽當舅舅的都要記住,阿來必須上學,要是太窮有人要買你們的眼睛你們就賣你們的眼睛。至於阿來的弟弟,要具有其他的本事。”
第二天一清早,舅舅的羊群就四散在山坡上了。父親打開箱子,取出壓在箱底的那套破爛的但比色爾古村裏任何東西都潔淨的舊軍服穿上,還仔細地洗了臉。
父親坐下來,安然地享用早茶。母親的舉止更為恭謹,更為小心翼翼。早餐出奇地奢華。糌粑上撒了奶渣,奶渣上有新撇下的湛黃奶油。茶裏摻了奶,並散發出生薑片的香味。還有厚厚的麥麵饃、牛肉幹。吃完了,父親從衣兜裏掏出一枚軍功章交給母親,另一隻手搭在我頭上。他的眼裏流露出難得的溫情:“這個交給阿來,叫他記住他的父親。”
母親雙手接過緞帶已褪色的黃色勳章。
父親笑了,說:“我還記得起你的樣子,我從部隊上回來那會兒你的樣子。”
我看到母親不是低下頭,而是仰起臉來,輕輕合上了雙眼,仿佛這樣一來也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看到自己年輕時和那個自信英武的軍人,那個頭人後代相愛的情景。我第一次發現母親有那麼修長的漂亮睫毛。母親原來十分漂亮這一事實令我驚異,就像父親單薄瘦小的身軀卻總是那麼精悍倔強一樣使我感到難以理解,因為按照舅舅斯丹巴的人生信條,我們除了活下去的願望以外,不會再擁有其他美好的東西。
“我曉得你不想再在這地方過了,這裏有這麼多熟悉你家世的人,你走吧。有一個誰也不認識你的地方在等你。以後我叫你兒子來找你。”母親睜開眼,平靜地說。
“我會寫信來的。”
“阿來會給你寫信的。他是你的兒子。”
“你可以改嫁。”
母親淡然地說:“我也想了,要是那人對我們的娃娃好的話。”
父親歎息了。
隨後他說:“不好也不要緊。我的娃娃要不怕人家對他不好。”
我看著父母平靜地交談,看到父親在家裏頭一次獨自享用了這麼多東西,臉上全無愧怍之色。不包括肉和奶油,他起碼吃掉了整整一天的食品。肉和油是過節才有的。吃完了,也談完了。他響亮地嘖著嘴,然後吩咐母親:“牙簽。”
我想我是看到我未曾謀麵的爺爺的形象了。母親到門角的掃把上折下一小截細枝遞到父親手上。父親仔細地剔了牙。父親有剔牙的習慣。所以他張口說話時沒有村裏男人們口中那種臭烘烘的氣息。
父親身上的潔淨癖性總是給人一種乖張而又古怪的感覺。
直到正午,父親都穿著一身潔淨的舊軍服,坐在村中廣場上那根老木頭上。腳邊是最後一條沒被裁製成我的褲子的舊軍被,一條軍被結結實實方方正正地捆紮好了。
章明玉老師已抄好了我的作文《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張貼到學校的牆上。父親過去把那張墨汁淋漓的大紙揭下來,在太陽下晾幹,疊好,收進他小小的被蓋卷裏。父親背起了被蓋卷,準備自己去投案時,工作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