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夏天,我看了一場關於歌手奶茶的訪談節目。這個在我心裏一直保持著知性冷靜形象的女人,節目一開始,坐在陳升對麵的她便開始哭,聽聞這是她喜歡了十五年的人。
整場訪談,她都淚眼婆娑,陳升講話時,她便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百轉千回的模樣讓人欷歔感慨。當時的我一直都不明白,到底是怎樣的愛,會讓她如此傷痛欲絕。
直到2009年,當我再次和你相見,才忽然明白那時奶茶的悲傷。
原來,這塵世有這樣一種愛,未開口,便泣不成聲。
01
學校旁邊的小吃街上人聲鼎沸,我戴了頂招搖的紅色絨線帽坐在牛肉麵館前,老板端上了一大份牛肉麵後,我在麵裏放了很多紅亮亮的辣椒以及綠綠的香菜,然後不顧路過的少男少女異樣的眼神,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這所大學是國家重點,能來這裏念書的人,不是有才的,就是有錢的。而現在坐在我麵前眉目明朗的你,顯然是後者。我注意到你已經盯著我看很久了,從我坐在這裏點麵,直到我喝完最後一口麵湯,即使我明白鮮少女生像我這樣坐在路邊大快朵頤,但你也用不著用那種恨不得把我當標本一樣給研究了的探究眼神看我半天。
你這個奢侈的富家子弟,點了一份麵卻沒有吃一口,隻是不停地拿筷子翻動。我不屑於和一個浪費糧食的人說話,所以即使我明白你在等我開口問你為什麼一直看著我,或者是有什麼事,但我也依舊不理睬你,抽了紙擦嘴,然後站起身走人。
這時對麵的你急了,你突然隨我一起站起身,對轉身欲走的我喊道,喂,同學,我想邀請你加入學校的舞蹈社。我回過身衝你微笑,我隻會跳脫衣舞。你搭訕的方式真俗套,我本來隻是想嚇嚇你,你果然尷尬地站在了原地,幸虧你反應還算靈敏,轉眼就又瀟灑地笑道,就缺你這種人才,請問你是哪個班的?
看你不依不饒地堵在眼前,我失笑。你真的像皓辰一樣固執,不達目的不罷休。思及皓辰,麵對你我便稍微溫柔了一點兒,我朝你指了指校外不遠處的足浴按摩城說,我是那裏的。
你轉過頭看到足浴按摩的那個大招牌時,愣了一下。我忽略你驚愕的眼神,從容不迫地離開了。我走了很遠回頭,看到你還仿似失落地站在原地。像你一樣明媚年紀的少男少女在你身邊來來往往,你們臉上的表情都帶著明亮的光芒,蓬勃鮮活。那一刻,我拍了拍自己的臉,然後生硬地扯動了一下嘴角。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有點悲傷。
深夜,我從噩夢中驚醒,窸窸窣窣地起身倒水。昏暗的小屋裏,家具簡陋破舊,皓辰的聲音在暗地裏響起,姐,又做噩夢了?
我含混地嗯了一聲,抓起桌上的水壺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仿佛這水是楊枝甘露,是行走在沙漠時遇到的唯一綠源。布簾的另一邊,皓辰起身走過來,抱了抱我,黑暗中,他的肩膀單薄得隻剩骨頭,我把頭埋在他的肩上,甕聲甕氣地說,我沒事,你快去睡,明天還要上課呢。
皓辰沒吭聲,直到扶我躺下後,他才回到自己的床上,不一會兒,就發出平穩的鼻息聲。
我望著窗外的月色,卻怎麼也睡不著。夢裏的情景像老去的經典電影,浮現在眼前時還會感受到它的真實感。看到過無數次的大火,倒塌的房屋,火光裏女人傷心的臉,男人哀求的眼神,還有我和皓辰被火光映紅的臉,皓辰緊緊抓住我的手。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生命好像就是從那時起,突然布滿了烏雲。
是在我十歲那年吧,父親突然從外邊帶了一個小男孩兒回來,他說這孩子是別人丟在大街上的,他看著可憐便給撿了回來。小男孩的眼睛大大的,瞪著家裏陌生的一切,充滿謹慎。
母親倒沒過問什麼,就讓小男孩兒留下了,父親說小男孩兒的名字叫皓辰,以後就隨我們姓了。
皓辰比我小兩歲,臉上卻有與年紀不符的成熟,他總是像個小尾巴一樣輕手輕腳地跟在我身後,我一回頭,他便會仰起臉討好地叫我姐姐。
母親對皓辰一直都是淡淡的,起初我不明白母親為什麼不喜歡這個好看的小孩兒。
直到後來,偶然看到母親獨自一人哭泣,以及多日以來鄰居背後的指指點點,我才知道,皓辰其實是父親和另一個女人生的孩子,那個女人因為身體不好去世了,父親便把他們最寵愛的小兒子接了過來。卑微到塵埃裏的母親,不敢說話,隻能偷偷地以淚洗麵。
直到那場大火,燒盡了一切。
02
再次遇見你,是在夜晚的KTV,我以標準的九十度鞠躬對來臨的每個人說,歡迎光臨。然後就看到了皓辰興衝衝地跑過來,他微笑著喊道,姐。我抬頭瞪他,你怎麼來這裏?你現在的任務是好好念書,而不是鬼混。皓辰委屈地看了我一眼,辯解道,蕭白叫同學來唱歌,我就順道過來看你,你放心,我不唱的。他說完就一把扯著身後的男生推上前,喏,他就是我經常跟你提到的學長顧蕭白。
當你走上前的那一刻,我突然愣了。不是說這個世界很大嗎,為什麼到我這裏卻這麼小。你看到我時也是明顯一怔,然後衝我別有深意地笑了。原來你就是顧蕭白,皓辰口裏風雲全校的同門學長,隻念大二便被外邊公司搶著錄用簽約的才子。
我被你筆直的眼光看得有些生氣,說一次謊話,就被人立刻拆穿,這樣的感覺一點兒都不好。我淡淡地衝你點了下頭便推搡著皓辰說,既然是和同學一起來的,你就進去玩兒吧。
皓辰回頭急急地說,姐,我不會唱,我就是想陪你。我不耐煩地揮手,你陪我幹什麼,我還要工作呢,你去玩兒吧。皓辰不明就裏,隻能和你勾肩搭背地朝裏麵的包廂走去。我感覺到你回頭了,有目光掃射而來。
那晚我一直到淩晨三點才下班。走出門時卻看到你和皓辰坐在旁邊的奶茶店門口,看到我出來,皓辰立刻站起身,姐。我疑惑地看著你,皓辰立刻解釋道,我在這裏等你下班,蕭白學長就陪著我。你笑道,要不要去吃點夜宵。
皓辰轉頭看我,我猶豫了下點了點頭。
長沙最美的是夜生活,淩晨三點還熱熱鬧鬧的,燈火輝煌。路邊上的燒烤攤風雨無阻,裏麵的吃客熱火朝天。在這裏,不分身份貴賤、三六九等,因為即使每天開寶馬奔馳的人,也會經常坐到路邊的大排檔裏吃東西。而大排檔也是學生的消費天堂,價格適當,食物美味。
我把單子遞給你說,謝謝你今天請我弟弟唱歌,我回請你吃飯好了。
你失笑,也不跟我計較,拿起單子就點了東西。你偶爾和皓辰交談專業課程,看著皓辰意氣風發興奮的臉,我突然覺得心裏滿滿當當。這個跟在我身後看我討好我的少年,終於長成了挺拔有擔當的模樣。
那天晚上吃完東西和你分別,你拍了拍皓辰的肩,然後轉身與我擦肩時,用微乎其微的聲音說,騙子。
我沒有做任何停留地與你擦肩而過,不在乎被你說成騙子,畢竟,這是我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
從小到大,皓辰一直都很孤僻,但和你在一起玩兒後,竟然開始變得開朗起來,他興奮地跟我說,姐,蕭白學長說,以後給我介紹一些單子做,這樣我就可以賺點兒外快了。
頓了頓,他又說,這樣,你也就可以不用這麼辛苦了。
皓辰說這話時,我看到他眼裏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我搖頭笑道,傻孩子。
你開始自由地出入我們家,周末時你就帶一幫同學來這裏折騰著煮火鍋吃,你脫了外套後,穿著幹淨的白襯衫卷著袖子,與屋裏的破舊絲毫不符,你卻並不在意,依舊吃得興高采烈。
你經常問我,林嘉寶,你晚上在KTV兼職,白天幹嗎?
皓辰總是驕傲地回答你,我姐是SOHU族呢,白天在網上做網站編輯。
哦?你來了興趣,問道,做什麼網站?
一些商家的冷門網站,你不會感興趣的。我打哈哈地應付過去,你也不追問。
我和你混熟後就發現,其實你是一個很會體貼人的男生,雖然在一起玩兒的男生中,你家世優越,但你從不賣弄,不擺架子,你從不會給任何人難堪。
私下裏,你對我說,林嘉寶,其實我真的是對你一見鍾情才搭訕的,不要以為我是那種紈絝子弟。我說,得了吧,你這個小孩子。你突然握住我的手不滿地說,誰是小孩子,我問過皓辰了,你不過和我同歲而已。突如其來的告白讓我臉紅心跳,我甩開你,轉身離開。蕭白,你不會明白,同歲隻是表麵,我的心早已蒼老。在那個火光通天的夏天,在父母臨終的那個夜晚。
03
看到皓辰包得跟木乃伊一樣的腦袋出現在我麵前,我撲上去氣急敗壞地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皓辰不吭聲,我轉頭看向你,你的臉上也有一片烏青。你示意我把皓辰先扶到屋裏,我出來後盯著你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說這話時,我的眼淚已經掉落。皓辰頭上紗布上的紅色液體讓我觸目驚心。你輕輕地說,我們去吃東西時,碰到上次在KTV對你出言不遜的男人,男人又滿口汙穢言語地挑釁,我們忍不住才和他們打了起來。但是他們那邊人多勢眾,皓辰的頭被打破,我們幾個都受了點輕傷。
你說的這件事是不久前,你們知道我在KTV上班後,便經常拉朋友光顧那裏,有次卻碰到有喝醉酒的人對我動手動腳,當時你們人多,還有KTV的保安在,所以把男人趕走了。
而這次……
我低頭,謝謝你今天能在他身邊。
你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卻突然說,林嘉寶,和我在一起吧。
我抬頭,看到你迫切的眼神,你繼續說道,林嘉寶,我們在一起吧,讓我來照顧你吧。
月光打在你青紫的臉上,你的臉就像天邊閃亮的星子,可望而不可即。
我輕輕地搖頭,再搖頭。顧蕭白,對不起,我愛不起你。
那夜的月色,你說過的這些話,握過的我的手,直到很久以後,都成為我不敢回顧的一幕。
我返身回屋裏時,皓辰坐在床邊低著頭不說話,我剛才的平靜銷聲匿跡,一把抓起手邊的水杯砸了過去,我尖聲叫道,供你念書不是讓你出來打架的!林皓辰!你太讓我失望了!你怎麼變得這麼荒唐!我荒廢了自己的青春難道就是為了讓你替我當打手嗎?!
皓辰起初隻是聽著,後來噌的一下站起身,衝我大吼道,我從來沒有讓你供養我!說完就跑出了門。
整個屋子瞬間清冷了下來,我順著牆壁滑下身體,一種壓抑和無力感充斥著我。月光傾瀉了一地的柔軟,像媽媽溫柔的手,撫過我的臉,所到之處,一片濡濕。如果眼淚代表悲傷,那我是不是悲傷似海,不然怎麼會有流不完的淚。
我哭了很久後,終於開始慢慢地平靜下來,然後站起身洗臉刷牙,躺在床上。
過了不久後,我就聽到門被人輕手輕腳地打開,皓辰的身影輕輕地移到我的床邊,我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他幫我拉了拉毯子,用微乎其微的聲音說,姐,對不起。
我聽出他聲音裏的哽咽,記得小時候他惹我生氣時,經常自己一個人跑出去,然後過一會兒,就會回來跟我偷偷道歉。雖然他每次道歉都說得很小聲,但我總是聽得很清楚。
那夜,皓辰發出均勻的鼻息聲,我卻仍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我起身走到他床邊,月色下的皓辰顯得格外幹淨,頭上纏繞的紗布邊沿泛著淡淡的血色,他穿著一件背心,肩上的舊疤像蜿蜒的蟲子,醜陋至極。我的眼淚又湧了上來,那場幾乎被大火燒盡的記憶,再次湧現。
那時我們還住在小鎮上,所以每家每戶都是獨立的院子,大火燒起的那一刻,我們都還睡得香甜,警覺的父親發現著火後披上濕床單叫醒我們,把我們抱了出去,火勢洶湧,母親跟在身後,卻被燒毀的家具砸倒,父親轉身回去欲把母親從火中拉出來,但燃燒的房梁卻又瞬間塌陷,砸在了父母身上。
站在水龍頭旁的我哭喊著父母飛身撲上去,而這時,旁邊被燒著的柳樹枝也搖搖擺擺地倒了下來,在我尖叫前的那一刹那,有個小小的身影,像猛獸一樣迅速地把我撲倒,壓在了我身上。
那個身影,是年僅十一歲的皓辰。
父親在火海裏斷斷續續地喊道,嘉寶,照顧好皓辰。
而母親,望著父親的眼神卻布滿傷痛,我知道,父親對我的囑托傷了她的心。
一個男人臨終前,千叮嚀萬囑咐女兒,要照顧好他和別的女人的兒子。
我聽到肩上的皓辰悶哼一聲,然後就滾了下去,他的衣服被燒著了,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麼,我像突然長大了一般,鎮定且迅速地爬起身跑到水龍頭前,拿起盆子接水,潑到皓辰的肩膀和背上。
那場大火燒了半個小時,最後消防隊趕到時,皓辰已經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之前知道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這個真相時,我曾憎恨他的到來讓母親傷心,可是,當他滿身是傷地躺在我麵前時,我卻像瘋了般哭天搶地地大喊,快救我弟弟!救我弟弟!救護車嗚嗚地來了,又嗚嗚地載著他走了……十三歲那年的大火雖被撲滅了,卻仍停留在我心裏。皓辰身上的疤像圖騰一樣,一望便是疼痛,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是他為我受的傷,為我不惜搏命而受的傷。從那時起,我便擔當起照顧他的責任。我是他的姐姐,是他的保護神。他是我的弟弟,是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