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吳宓與毛彥文:兩股道上跑的車(1 / 3)

1928年秋天像2009年秋天一樣幹熱,從上海坐動車前往杭州,我在手提包裏放進了一本吳宓的書。據說這個80多年前的老教授在台灣重又炙手可熱,不知道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我這次杭州之行正好與吳宓相關,甚至可以這樣說,我在重新模擬一次吳宓教授的愛情之旅——80多年前那個桂花如雨的秋天,吳宓像我一樣從上海南站(梅隴火車站)坐上火車前往西湖,遭遇那一次一生中最浪漫的詩意與激情。那時候他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清華大學著名的學者,他主持的《學衡》雜誌影響空前,被稱為“重塑民族自尊”,他也因撰寫《中國的新與舊》、《論新文化運動》而聲譽雀起。那時候他是自信的,意氣風發神采飛揚,黑色圓框眼鏡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他麵孔的白淨,一身淺色西裝配米色襯衫,讓文弱的他顯得風度翩翩。他瞞著太太心急火燎地奔赴西湖,是要在那個那個波光瀲灩的愛情天堂幽會一個嫵媚女子,她正在湖岸靜候他的到來,她的微笑一如西湖上緩緩綻放的蓮花——

一見鍾情,再見癡情

吳宓在湖濱路七街一號見到的這個白晰而娟秀的女子,便是她暗戀了多年的毛彥文。毛彥文不是典型的杭州人,老家在浙江江山。才15歲時,她便上台演講,反對讓女孩子纏足,一時轟動鄉裏。她還帶頭捐出銀元,幫助不識字的婦人。當時毛家有五個姐妹,毛彥文倍受冷落,便發誓要做一個獨立自強的新女性,打算秋天到杭州女子師範講習班讀書。父親知道後,為了籌集三千元還債,將她許配給一戶姓方的人家。毛彥文急得跳腳,趕緊寫信向在清華大學讀書的表哥朱君毅求救,朱君毅指點她:逃——那個燈籠高掛的新婚之夜,當迎親的花轎即將在半夜發嫁時,她赤腳偷偷跳窗出逃,一輪大月圓一路追著她逃到城外的河邊,她跳上一隻駛往杭州的夜航船,這才發現頭頂上一路追趕而來的月亮,她笑了,覺得這輪明月就是她的表哥朱君毅,兩個人就這麼相愛了。後來朱君毅與吳宓去了美國,成了好朋友,在異地他鄉,毛彥文成了解困消乏的薄荷煙,常常掛在他們的嘴邊。吳宓沒有想到,毛彥文後來成了他的婚姻介紹人。

那是幾年後的春天,有同學拿來一本《清華周刊》,上麵刊登了一篇陳心一的文章,把吳宓一頓猛誇。吳宓當時身在海外,打聽到這個陳心一就在杭州,與毛彥文同校,便讓毛彥文代為相親。毛彥文一心成人之美,特地找到陳心一,旁敲側擊地說了老半天。陳心一當然心知肚明,麵對心儀已久的吳宓,她哪有拒絕之理?毛彥文當即將情況反饋給吳宓:“是一個舊式女子,雖說是舊式女子,卻會寫一些文章。她的臉色比較黑糙,不夠白淨,但是也不難看。所以作為一個家庭婦女,這個賢妻良母是可以的,但是要作為一個懂外文的善於社交的現代的女性呢,她不太恰當。”

吳宓收到毛彥文複信不久,便與陳心一越洋訂婚,繼而又在上海舉行了婚禮。可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不久,吳宓就意識到,自己對婚姻大事實在有點草率,陳心一根本就不是他的理想伴侶。這時候吳宓開始與毛彥文通信,把一肚子苦惱向他傾訴,晚年毛彥文在回憶錄中說:吳宓腦子裏一直幻想著一個女子,中英文俱佳,又有很深的文學造詣,能與他唱和歌賦、談古論今,還能風情萬種地周旋於他和他的朋友之間——很顯然,不善交際的陳心一不符合這個標準,倒是貌美心慧、才情出眾的毛彥文十分符合。可是,她又與好友有婚約在身。吳宓無奈,閉上眼睛過日子,一連與陳心一生了三個孩子,而毛彥文則與表哥訂婚。

千載難逢的機會來了,朱君毅在國外得知,近親結婚對後代不利,狠下心來與毛彥文退了婚,毛彥文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打擊,吳宓此時站出來,不斷寫信安慰毛彥文。在1928年秋天,他專程來杭州探望毛彥文。這時候毛彥文已不是女學生,而是浙江省民政廳一名職員,與多年來與心儀已久的學者吳宓相見,她十分興奮,陪同吳宓泛舟西湖,同遊三潭印月、柳浪聞鶯——凡西湖優美的風景她帶吳宓玩了個遍。吳宓剛來到西湖那天,天氣酷熱,沒想到他在西湖邊住下後,一連四五天細雨紛飛,他與毛彥文共打一把花洋傘,多情的西湖、秀氣的才女,紛飛的細雨,遲開的桂花,吳宓在一念之間做出重大決定:回北平離婚,與毛彥文結婚。

像徐誌摩那樣去愛

吳宓回到北平不久,便是農曆七月初七,在中國人眼裏,這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新月派詩人徐誌摩與陸小曼選擇在這一天結婚。吳宓應邀參加了婚禮,地點在北海公園,身著白色婚紗的陸小曼挽著徐誌摩手臂出現在眾人麵前,吳宓看呆了——這兩個人的婚姻可謂轟動文壇,他們分別離異走到一起,滿城風雨後,終於迎麵春色滿園,吳宓想到了他的婚姻,他和毛彥文為什麼就沒有勇氣學一學徐誌摩與陸小曼呢?

吳宓開始給毛彥文寫情詩,一寫就是幾十首,還到處發表,毛彥文心裏有些不痛快,勸他不要這樣做,可吳宓就像瘋了一樣,不但將詩作發表,還拿到課堂上去講解,被學生當作笑料。看到老師如此出洋相,最博學的弟子錢鍾書十分難過,他在上交的作業本子裏夾了一首詩勸慰吳老師:“有盡浮生猶自苦,無盡酸淚倩誰償。”吳宓沒看明白,隔天下課後特地叫住錢鍾書,問他:“你那詩是什麼意思啊?”錢鍾書不好直說,結結巴巴地問他:“你沒看明白嗎?”吳宓說:“不明白。”錢鍾書當下漲紅了臉,隻好直說:“關於您和杭州毛女士的情事,班上傳得沸沸揚揚,作為學生,我勸老師自重,也自愛一點。”吳宓一聽立馬睜大了眼睛:“鍾書啊,你可是老師最得意的門生,我指望你將來有大造化的,一個詩人,一個作家,為何要隱瞞壓抑自己熾熱噴發的情感?你如何能以小市民眼光來看到老師的情感?愛情就是藝術創作的一部分,我希望每一位詩人,藝術家,都應該像徐誌摩那樣去愛,去創作——”錢鍾書見吳老師竟然還有如此高論,氣得一句話說不出,扭頭就走,這導致了兩人之間長達十幾年的誤解。

吳宓的愛情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他無法忍受這樣的相思之苦,借南下廣州之機,偷偷來到杭州與毛彥文幽會。這一次他住在離毛家不遠的滄州旅社裏,在毛家吃罷晚飯,兩個人又相約夜遊西湖。在《吳宓日記》中他這樣寫道:“此次南來,諸多令吾失望,惟與彥暢談,乃極快慰之事,益愛重其人。”就在這天晚上,他做出一個重大決定,不去廣州應聘文學院院長,而是留在杭州,與毛彥文在西湖上玩個夠說個夠。吳宓將想法告訴了毛彥文,毛彥文並沒有表示反對,隻是一如既往陪他遊湖,並且約來很多親友一同出行。有一次兩個人從南屏晚鍾出來,毛彥文毫無來由地向吳宓透露,她也想去北平。

吳宓欣喜若狂,一廂情願地認定這是一個信號:毛彥文已決定和他在一起。他當即回北京為毛彥文聯係工作,太太陳心一發現了他的異常,偷看了他的日記,當晚就與他攤牌:“你是有家有室的人,你不應該與毛彥文有婚外情。”吳宓反駁:“我連毛彥文的麵也沒見著,隻是出於她介紹你我婚姻的感激才和她有過聯係,你太會想象了。”陳心一說:“別逼我說得太多,你這次根本就沒有去廣州,而是到杭州會毛彥文了。”吳宓見事已至此,隻得默認:“不管你如何想象,我實話告訴你,我與毛彥文沒擁抱沒接吻,沒做任何非禮之事。”吳宓如此詭辯,陳心一不想再說什麼,她當晚給毛彥文寫了一封信,從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角度情深意切地勸阻毛彥文,希望她不要與吳宓再進一步。幾天後複信就到了,毛彥文寫道:我對吳宓先生隻有感激,隻有恩情,沒有愛情,隻有友情不會有婚姻,我從來沒有許諾過跟吳宓有愛情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