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在夏天中午的時候,全城的人都午睡,街上安靜得隻聽見知了叫。磨剪子鏘菜刀的人偏愛在那時候來,來了,他一叫,婦女們就出去到街上找他磨刀。繼家磨菜刀的事是廚師管,所以陳香最怕聽見中午那個磨刀的來叫。要是再吹喇叭就更糟,把人從睡夢裏嚇一激靈,那聲音大得哪怕隔著高牆還是一直傳到你床邊上來。陳香有時就幹脆等著他來再等著他走,然後再睡。到了下午,大家都起床了,就聽見賣冰棍兒的叫:“冰棍兒去火,三分五分——”紅君周末回家時,就在下午去買冰棍兒回來吃。他長成小夥子了,也還是像小孩兒,愛
和陳香一起去廟會,愛買泥人兒,愛看大草金魚打架。陳香待繼家孩子細心,廚師跟她開玩笑說:“還不出嫁?不如自己生兩孩子得了。”陳香認定她自己也生不出這麼好的孩子們來,再說這些孩子們都不是一個媽生的。新請來的臨時女工是附近農村來的,每天來了就說她和丈夫的那點兒事,說的陳香替她臊得慌,可她止不住要說,好像不說她就得生病。她說的時候,臉放光,光放大了就紅了,但絕不害臊。陳香的一點兒男女知識都是從她那兒來的。有時她是以哭說丈夫打她開講,陳香剛一替她擔心,要安慰,她就開始說他們在床上怎麼樂。陳香覺得這女人腦子肯定有毛病。有一次女工說她丈夫病了,住了醫院,醫生給他注射“滅蚊劑”。過了幾天,她辭了工,專門伺候丈夫去了。
梅回來說,清理堂會了,陳香聽了慶幸自己已經沒了公職,不用再受審查。後來梅又說,書風被判為大野心家,給降了職,說他無視總堂會。陳香心裏一沉,想起書風每次來這個家裏,總是笑得滿院兒的人都聽見,趕明兒可不能那麼大笑了,堂會橫是聽見了說他狂妄。
從大島上來了個老頭兒,說是繼成的朋友,也認識繼合。書主一家從前誰都沒見過他,但還是收他住在客房,好吃好喝招待著。老頭說繼合托夢給他讓他來看看,誰都不信他的話,還是好吃好喝招待他。老頭兒整天在院子轉轉悠悠,夜裏也不睡,一個人從前院走到後院兒。陳香半夜醒了就隔窗看見他轉悠,怪磣人,有天,老頭兒對陳香說:“要出事。要出大事。”陳香說:“該出事早出事了。”她告訴老頭兒關於書風的事。老頭兒說:“這才是剛開始呀。更大的事還在後麵呢。”陳香說:“怎麼可能呢,這麼一大家子人,還是好好的。您老可別嚇唬我。”老頭兒說:“說實在的,我倒更擔心大島,大島人要倒黴了。”陳香說:“這兒的事怎麼會鬧到那兒去呢?您別多心了,還是趁在城裏好好玩玩兒吧。”老頭兒咕噥著走了,第二天,陳香發現老頭兒不見了,哪兒都找不見他,不辭而別。
緊接著,是天上下黃土,刮黃風,滿天是紅的。刮過了黃土風,堂會就降了書主的職,所有原統一六十七軍的高級領導人都降了職。警衛沒了,手槍沒收了,廚師調走了,除了司機,沒有別的公務人員了。陳香再次慶幸她沒了公職,可以留在繼家,覺得她是世上惟一的自由人,可以選擇跟哪家人過帶哪家孩子,又不少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