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上卷山風(7)(1 / 3)

在那些年裏,不僅群眾喜歡種紅薯,上級領導也很重視紅薯種植。他們號召並組織農業技術人員,推廣了許多新品種和新種植技術。新品種最多的是“山農一號”,這種紅薯產量高,皮色深紅,內瓤較麵,甜度也不低。還有一種紅瓤紅薯,我們叫做“裏外紅”,水分較多一點,也挺好吃。當然,紅薯的口感好壞,還與土壤有關,沙壤地裏的紅薯,比黑油地裏的紅薯好吃得多。而且剛刨下來的紅薯,還沒有充分糖化,性子暴,不好吃。曬上一曬,幹皮一點,外瓤軟、內瓤麵,香甜可口。做法上也有差別,燒烤的比蒸的好吃,蒸的又比煮熟的好吃。紅薯這東西,吃多了傷胃,吃紅薯的這一代人中,許多人都犯有“瀝心”的毛病。吃了紅薯,就從胃裏往外泛酸水。現在,人們把紅薯當成了稀罕物,我們縣有一任縣委書記,說過一句大實話,道出了怕吃紅薯的心理。當賓館老總請他品嚐鮮美的紅薯時,書記風趣地說:“算了,我就是不想吃紅薯,才出來當幹部哩。”

紅薯的種植技術比較簡單。在我們那裏,一般是到了春天,生產隊裏把留下來的紅薯種,排在篩得很細的牛糞池子裏。牛糞這種東西既有養分,又升溫快,很適宜紅薯芽子生長。一天澆上兩遍水,十幾天就催生出一池子茂密的紅薯芽子。紅薯芽子長到五六寸高時,拔下來,就可以栽到早已挑好壟溝的地裏,這叫做“春紅薯”。待這些春紅薯拖了一尺多長的秧子後,挑一些秧子剪下來,又截成小段段兒,仍然可以扡插在地裏,叫做“晚紅薯”。多少年來,人們一直這樣種植紅薯。

後來,上級從山東搬來一種新的種植模式,是把一些小紅薯直接埋在地裏,叫做“下蛋紅薯”。這種種法,在母紅薯下邊直接接了許多小紅薯,產量確實可以翻番。群眾憐惜紅薯種子,覺得這種方式太浪費,舍不得這麼種。上邊就提出響亮的號召:“種好麥稻蛋,埋葬帝修反!”把種植“下蛋紅薯”提升到了政治高度。但是,無論上級怎麼提倡,我們那裏的老百姓就是墨守成規,要不是上邊強壓硬逼,恐怕一畝下蛋紅薯也沒有人肯種。

然而,交公糧是有任務的,國家征購的不隻是糧食,紅薯幹也可以折合成糧食交售。每當刨了紅薯以後,群眾留夠裝紅薯窖的,剩下的就地切成紅薯幹。切紅薯幹的工具是一塊木板,一頭刻出一個槽,釘上一片釤刀,隻要拿著紅薯在上邊用力推,就可以擦出紅薯片來,當然要小心傷了手掌。後來,有了一種手搖的、鐵圓盤上裝有三片刀片的切紅薯片機,工作效率比木板切片工具高不了多少。紅薯切成片以後,撒在地裏,擺成一片白花花的,如果有風,有太陽,兩三天就可以曬幹了。就怕遇上陰雨天氣,這些半幹的薯片就會發生黴變,這是最令人懊惱的事情。要知道,紅薯幹也是人們最需要的糧食啊。隊裏要逐戶收一部分上繳,自己家裏也要留下一些作為口糧。

紅薯秧子其實也是一種財富。紅薯葉子可以拌麵蒸蒸吃,幹了的秧子可以用來喂羊、喂牛,家家戶戶都把紅薯秧子儲存起來,掛在沒有樹葉子的樹杈子上,各家門前的樹上,都掛有大團大團的紅薯秧子,群眾用這種簡易的方式,把紅薯秧子儲存起來,當做冬季的牲口飼料。一天夜裏,下了一場雪,黑團團的紅薯秧子上邊,蒙上很厚的一層白雪。小寶奶奶幫助小寶爹在樹下拽一些紅薯秧子喂羊,上邊“撲撲”地落了小寶爹一脖子雪,小寶奶奶一邊幫小寶爹撲打著雪,一邊嘟囔著說:“唉,要是六○年有這些紅薯秧吃,也不至於餓死那麼多人哪!”

小寶奶奶的歎息說的是一個真理。吃,無論到任何時候,永遠是人類及所有動物的第一需要。現在的人,講究的是陽光、空氣和水,把食物似乎給當做小數點後邊不需要精確的數字,給忽略不計了。可生在杜小寶以前多少時代的人,對食品頂禮膜拜,長大以後的杜小寶,想起這些就揪心地疼。他記得,七太爺在喝飯的時候,總是用手指把碗再刮一刮吃掉;奶奶也在有時候,煮的飯少了,自己隻吃一碗,吃完後在碗裏舔一舔,舔得幹幹淨淨的。奶奶不僅舔碗,就連吃紅薯時,也從來不剝皮,他們家的那條瘦狗在奶奶吃飯時,就不到奶奶的跟前,隻跟著小孩子們拾紅薯皮吃。

1958年全民過大集體生活,吃食堂飯的時候,家家戶戶不允許再做飯吃。剛當上大隊民兵營長的劉慶典血氣方剛,帶著一群糾察隊員挨家挨戶搜查,誰家要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還動煙火,就把這家的主人弄到大隊裏“炒鐵蛋”。“炒鐵蛋”是當時人們發明的一種鬥爭人的方式,讓被鬥的人站在中間,一群人圍著前後左右地推搡。到了杜小寶家時,小寶三歲的小妹妹小朗,正在吃一塊玉米餅子,聽到人聲,“刺溜”一下鑽進了裏屋。在搜查的過程中,簡直嚇壞了小寶的媽媽,小寶妹妹小朗一直貼著牆根站著,瞪著一雙黑黝黝的小眼睛,跟著這群如狼似虎的人轉。糾察隊員們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一窩蜂地轉向了另一家,全家人才鬆了一口氣。小寶媽媽把小朗拉了出來,小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從胳肢窩裏把那塊小小的餅子交給媽媽,說啥也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