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自殺名醫(1 / 3)

黃桷埡的老中醫成淨賢死了,死在自家被黃桷埡糧站占用的二層小樓裏。被人發現的時候,隻見他被一根褲腰帶牢牢地吊在了二樓的欄杆邊,一米八的身子懸在空中,像一麵展開的旗。

公安分局的王法醫查驗了屍體後,在死因一欄用極快的速度寫下兩個龍飛鳳舞的字:自殺。王法醫把這一頁紙交給黃桷埡革委會副主任孟朝富,孟朝富用手抹了抹眼睛走了。王法醫曾經跟成淨賢學過幾天中醫,但如今成淨賢被定性為“潛伏特務”且畏罪自殺,他也隻能以法醫的身份看上兩眼。他走出小樓房,抬頭看看天,懸在空中的太陽十分晃眼。

等在鎮革委會門外的黃桷公社民兵連長趙永年見王法醫走了,便招呼了站在身邊的兒子趙大河和黃桷公社書記孟朝貴的兒子孟長江跟他進去抬人。

成淨賢躺在革委會辦公室側屋裏兩根板凳支起來的門板上。他的舌頭有一點外露,脖子上一圈青紫的痕跡。趙永年心想,成淨賢是存心想死,死前還特意換上了幹淨的白襯衣黑褲子。成淨賢是一個講究的人,就算死也要保持風度。

正端著搪瓷杯子喝水的孟朝富見趙永年要把成淨賢抬走,就一個箭步擋在門口不讓動。

孟朝富說:“成淨賢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但特務分子就算是死了,屍首也要接受人民群眾的批鬥。”

民兵連長趙永年向來脾氣火爆。一聽孟朝富這話,就招呼兩個年輕人停手。趙永年盛怒道:“你是不是認為老子願意來抬死人?也不看看如今是什麼天氣,這成淨賢已經快臭了。你是安的什麼心?難道真要讓這國民黨狗特務的屍體薰臭人民革委會辦公室嗎?”

孟朝富被趙永年這話噎得還不上嘴,他不甘心地罵道:“這狗日的成淨賢死了還來找麻煩。”他不耐煩地揮手說:“趕緊把屍體抬走。”

趙永年的兒子趙大河每天拿紅薯當飯吃,長了一身疙瘩肉。他一個人走在前邊抬,邊走邊說:“還是老爹厲害,那個王八蛋孟主任都不知道咋接話了。”

趙永年聽了這話便罵道:“你這個小王八蛋少說風涼話,當心老子揍了你連原因都找不到。我要是厲害的話,你成爸爸也不會上吊自殺了。”

一直沉默的孟長江用空出來的一隻手擦擦額頭上的汗水,他看見街道兩邊已得到消息的人們都站在自家門口。沒有人說話,也聽不到啜泣聲,比死更寂靜的街道上,名醫成淨賢最後享受了一回眾人的注目禮。

午後的太陽很毒辣。

剪著男式頭的成無雙並沒有因為父親成淨賢的死而少了每天中午替成淨賢‘站高板凳曬太陽’的這一課。她規規矩矩站在黃桷埡革委會門前院壩中央那一條細細的長板凳上接受‘思想改造’。臉上的汗水如雨水般流淌,她垂手站著沒有擦。她抬起頭來,兩眼直視前方。板凳周圍是兩個背著老式步槍晃蕩的民兵在看著她。廣場邊兒木電杆上的廣播裏反複播放著最高指示和革命歌曲,大有不把天上那一輪走資本主義路線的大太陽鬧跑了就誓不罷休的陣勢。

兩個民兵被太陽曬得受不了,遠遠地躲到了革委會的屋簷下。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都習慣性地看成無雙幾眼,有好事的還要喊幾句口號。聽著不像是罵特務的狗崽子,倒像是特意來給成無雙解悶兒的。

街革委會管婦女工作的老大姐李田世跟孟朝富說:“既然上級指示人死了就不再追究過錯,就應該讓成無雙盡早回去料理成淨賢的後事,要不然還得革委會出麵操心。堂堂的鎮革委會要去給特務料理後事,怎麼也說不過去的。”

孟朝富想一想,點了頭。他讓鎮革委會裏幾個年輕人跑到成無雙站著的板凳前振臂高呼幾聲口號,便算是提前結束了這堂革命的功課。

李田世走出屋子,他向躲在廣場邊兒的孟長江招手,孟長江便跑過來幫著李田世把成無雙架下來,然後就背著成無雙往成家跑。

孟朝富站在革委會門口跳著腳罵道:“孟長江,你是個隻長飯量不長記性的畜生,遲早要把你老爹氣死。”

孟長江的老爹孟朝貴和死了的成淨賢以及民兵連長趙永年,還有如今在農場勞動改造的國民黨時期黃桷埡鎮的鎮長、開過襪子廠的資本家萬高升,是曾經在地上磕過頭的拜把兄弟。孟長江和成無雙從小玩在一起,青梅竹馬的婚姻原是兩家人最熱烈的話題。但自從成淨賢被孟朝富挖出特務的身份,孟家上下便要孟長江斷了與成無雙的關係,可孟長江愣是住進了成家,氣得孟朝貴吐血。

成無雙沒有讓孟長江背多遠,她從他背上溜下來自己走著。她代替成淨賢每天來享受這‘站高凳’的懲罰已經一個多月了。盡管每天站完後都會被曬得全身濕透,但她從未因此中暑,甚至也沒有出現過因長久的高強度站立導致腿腳受傷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