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歲那年,父親受征召入伍,不幸戰死,她和母親被叔伯們霸占了家產,趕出了村子。顛沛流離了幾年,母親疾病纏身也離她而去,她生得幾分好顏色,便有歹人起了壞心要將她擄走賣入青樓,她逃脫無門,萌生死誌,趁人不注意便跳入江中。那一日寒冬臘月,刺骨的江水灌入肺中,她仿佛看到了母親在不遠處對自己招手,隻要自己向她走去,便可以擺脫所有的饑餓與困苦……
可是那時候,一雙手抱住了她,將她帶離了無邊苦海,源源不斷的暖意湧入體內,驅散了所有的寒意。
那人托著她單薄瘦小的身軀,低下頭笑吟吟地望著她,她被淚水糊了眼,看不清她的臉,隻覺得她的聲音帶著懶懶的笑意,像人間三月的春風那般溫暖。
“娃娃,你這條命若是不要了,就跟了我吧。”
她的嗓子像是被刀割過一般,火辣辣地答不上來。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她看到那些窮凶極惡的壯漢圍了上來,被她輕飄飄地一拂袖打出數丈遠。一條淡金色的繩索不知從哪裏飛出,把那些人緊緊地捆做一團。
“走,我們先去衙門領賞金。”那人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快活。
後來寧曦才知道,她叫徐慢慢,是四夷門碩果僅存的弟子了。
“四夷門很窮,沒什麼修道資源,法器也找不到幾件,隻能靠抓些通緝犯領賞金,不過你放心,飯還是管夠的!”
“不過小寧曦修道資質這麼好,咱們還是爭取早日辟穀哈哈哈哈……”
“誒,別停筷子,師尊不是嫌棄你吃得多啊!”
她很早就沒了家,因為遇到師尊,這才有了歸宿。那些年跟著師尊跑遍了七國十四州,見識過玉京的繁華紙醉金迷,也曾在天都得罪權貴,被法相尊者攆得像土狗,她們一路走,一路修行,一路賺錢,一路救人……師尊總是心軟,看到有人受難便忍不住出手相救,救下來的人並不總是承她的情,甚至常有人反咬一口,她不以為意,總是笑嘻嘻的,遇上訛人的,她倒是跑得極快……這途中也有許多和她一樣孤苦無依的孩子,無論資質好壞,都被收入四夷門。
她也曾問師尊,修道資源珍貴,其他大宗門擇徒極其嚴苛,非天資卓絕者不收,隻怕在平庸之輩身上浪費了天材地寶,為何四夷門明明那麼貧窮,卻又如此隨意。
師尊撓了撓頭說:“因為師尊的師尊,收徒也是如此隨意……”
“四夷門不比大宗門,沒有天材地寶,靈山礦脈,無法助門下弟子扶搖飛升。天下多雨,眾生多苦,你們若是願意,便將四夷門當一把小小的傘暫時避一避風雨,哪一日天晴了,你們想走便走。”她說著頓了頓,極其嚴肅地補充了一句,“隻是惹了禍,別把四夷門說出來。”
兩百年過去了,四夷門的弟子越來越多,卻一個離開的也沒有。
不,隻有她離開了……
她生前常說,人之一生,修短隨化,終有一別,我們什麼也帶不走,卻能留下許多。
她走了,留下的隻有無盡的思念……
寧曦泣不成聲,徐慢慢借出自己的肩頭讓她伏著,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溫聲安慰道:“好孩子,在師娘麵前,想哭就哭吧……”
她是不是演太過了,可別把寧曦催出心魔了……
門外看守的修士聽著屋內傳出的哭聲,不禁麵麵相覷。
“大師姐進去了一個下午了吧。”
“哭了三次了……”
“究竟是誰在審訊誰啊……”
徐慢慢自然沒有如願以償地住進紫竹閣,畢竟紫竹閣是瀲月道尊生前的居所。但也沒有淪落到成為階下囚,她在閑雲殿上那一番話還是奏效的,寧曦雖然懷疑她是血宗邪修,但更懷疑她是師尊的道侶,寧曦是個孝順的好孩子,怎麼能苛待師尊的生前摯愛呢!
徐慢慢騙自己的弟子騙得心安理得,畢竟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在弟子們眼中,師尊慈悲高潔,救苦救難,渾身上下散發著聖人的光輝,是這世間最接近神佛的人。隻有徐慢慢知道,自己就是個混球,她能混成道盟三千年唯一的女道尊,靠的可不是慈悲和良善。
還記得當年她跋涉半年來到四夷門,想求念一尊者收自己為徒。念一尊者問她,道盟仙宗何其多,為什麼選擇四夷門?
她毫不猶豫便道:“因為四夷門最近。”
念一尊者連連點頭:“是個誠實的好孩子,收了吧。”
當年她才十歲,兩條小短腿一天能走多少路?自然是哪個近就拜哪個了。
念一尊者收徒的原因也不是因為她誠實,而是因為四夷門太窮了,沒幾個弟子,還天天想往外跑。她來之前剛有個資質不錯的弟子被幾百裏外的一個宗門挖走了,他還擺席請了四夷門上下,念一尊者都親自恭賀。
四夷門因為收了她,這才有人給念一尊者的藥園施肥除蟲……
後來她把這往事說給弟子們聽,都沒有人肯信,隻當師尊說笑話逗他們開心。徐慢慢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大家更願意相信自己想象的真實,而真實本身如何,並不那麼重要。
徐慢慢本來的計劃是先和寧曦通個氣,讓寧曦知道自己就是她最敬愛的師尊,現在不行了,她不能讓寧曦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這孩子太實誠了,演不了戲,不出半天就會露出馬腳,萬一讓琅音仙尊、黎卻少主和海皇敖修知道她沒死,那她這假死也得變成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