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了皇帝,處置完一應政務,朱聿恒騎馬出了宮城。
在城門口,東宮侍衛們正在等待著他,一群人縱馬向著東宮而去。
在整肅儀仗簇擁中,朱聿恒一馬當先向東宮而去,目光望著繁華街衢,熙攘萬民,臉上的神情依舊端嚴沉靜。
隻有他自己知道,那堵塞於胸口的茫然無措。
抬頭仰望,最後一縷餘暉返照應天,日光鍍上的地方一片燦爛耀眼,令低處越顯灰蒙,陰翳壓在城牆之上。
籠罩這座六朝古都的天空高不可攀,藍得令人望而生畏。
天命。
究竟上天給他安排了什麼樣的命運,究竟他的人生會斷在何處?
隱藏在迷霧後的一切漸漸呈現,如霜雪如利刃,已堆疊於他的周身,即將徹底掩埋他。
無人可以窺見生機。
他忽然急切地想見阿南,想要握一握她的手,抱一抱她溫熱的身軀,親一親她柔軟的雙唇。
因為,這太過冰冷猙獰的世界中,唯有阿南,才能讓他知道自己活在這世上的意義,才知道自己該如何踏出下一步,何去何從。
阿南這段時間持續疲累,洗去沼澤中滾了一身的泥漿後,天色剛暗下來便已蜷縮在床上呼呼而睡,香甜入夢。
朱聿恒進來時,她察覺到了,微微睜開眼,蒙矓間看見是他,呢喃一聲“你來了啊”,便又合上眼,沉沉睡去。
朱聿恒也感覺自己疲憊極了。他走到床邊,望著她迷蒙的睡顏,倚靠著床頭,在她身邊偎依了一會兒。
阿南有些不太清醒,轉頭貼著他,低低問:“怎麼了?”
他默然俯下身擁住了她。
他沒有解開衣服,隻默然隔著被子抱緊她,像是在汲取溫暖,又像是依戀這世間最安穩的夢境,靜靜地擁抱著她。
阿南感覺到他的麵容埋在自己的肩頸之上,氣息微微地噴在她的耳畔,一種怪異的酥麻感讓她心跳都急促了起來,她睜著惺忪的睡眼,靜靜地瞧了他一會兒,他好久沒有動彈,聽氣息勻稱,應該是已經睡去了。
“怪怪的……”阿南嘟囔著,有心將被子拉一角蓋住他,免得他著涼,可是再想想兩人同床共枕本來就不太好,再加上大被同眠,那肯定完蛋。
她輕輕伸手,從旁邊拉了條毯子給他,與他一起躺下。
阿琰的擁抱如此溫暖有力,偎依在她身旁的姿勢又是如此放鬆。天地間一片靜寂,讓他們隔著一床被子相擁著,一起沉沉睡去。
他們這一覺睡到窗外微亮,在鳥雀的啾啁聲中醒來。
阿南睜眼先看到窗外搖曳的花枝,那是一樹不畏嚴寒正在盛綻的白梅,高潔端莊,映襯在墨藍的晨曦之中,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淩厲孤美。
阿南望著這花朵,心下忽然想,它和阿琰好像啊,明明如此高貴美好,可在這寒天中又固執孤獨,也不知道何時會殘損墜落。
臉頰處被溫溫熱熱的氣息縈繞,她略略挪了挪臉,垂眼看到依偎在自己肩窩中的朱聿恒。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動靜,朱聿恒已經醒來了,濃長的睫毛微顫,睜開來看向她,正與她四目相對。
他們貼得這麼近,彼此呼吸相纏,隻要穿越薄薄一層障礙,就能穿破一切世俗,徹底結合。
阿南在迷蒙中湊近了他,側過臉頰,在他的額上輕輕貼著。
剛從夢中醒來,她帶著些尚未清醒的恍惚,聲音也宛如囈語:“阿琰,冷嗎?”
朱聿恒低低“唔”了一聲,卻並未鑽進她的被窩中。
即使,他感覺到身體的異樣反應,即使在夢裏他已經千遍萬遍地摒棄一切障礙,與她緊緊相擁。
可真到了這一步,他依舊還是畏怯了。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離開她,會永遠地告別這個人世。
“阿南,我若不在了……你會永遠記得我嗎?”
阿南怔了怔,沒想到在這般溫柔醒來的清晨,他問她的,竟會是這樣的話。
“不會。”他聽到阿南顫抖的聲音,堅定地回答。
他的心沉入冰冷的茫然,尚未來得及反應,卻聽到阿南又道:“我會找個好男人,開開心心快快活活地過日子,生一大堆孩子,活到很老很老。我會忘記你,愛上別的男人……”
她緊緊地抱著他,死死環著他的脖子,仿佛要將他緊擁入懷,哪怕死亡也無法將他從她的懷中奪走。
“所以阿琰,你一定不要離開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也不要死,因為我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像我一樣,一往無前、拚盡全力地挽救你我了……”
“好……”他哽咽著,竭盡全力,答應她。
“阿南,我一定會活下去,活在這個有你的世上,活著……我們都,好好地活下去。”
他們互相緊擁著,氣息急促地靠在彌漫的花香中,偎依了許久。
許久,阿南才問:“怎麼了,你祖父那邊發生了什麼?”
朱聿恒默然,直起半身靠在床頭,將祖父所說的話慢慢對著她複述了一遍。
阿南默然地聽著,將其中的話語推敲了一遍,毫不留情道:“阿琰,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果然是你祖父奪取天下的關鍵。”
朱聿恒沉默許久,低低“嗯”了一聲。
“咱們來捋一捋啊,看看如今擺在麵前的局勢。”阿南拉過枕頭與他一起靠著,豎起一根手指,“首先,是二十年前,你全家生死存亡之際,赤龍現世一舉扭轉戰局,你的祖父奪取了天下,而他說,你就是他的赤龍。”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那時我剛滿三歲,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約莫也是在當時出現。”
“而‘山河社稷圖’相關的第一個死陣,也就是傅靈焰設在草鞋洲的陣法,便是於當時剛好發動,讓你祖父得異象天助,以數萬人馬戰勝了對麵五十萬大軍。”阿南思忖道,“不過,你皇爺爺一直對你很好,十三歲便立你為太孫,你父王也是因此上位,我看,在去年之前,他未必知道你身上‘山河社稷圖’的存在。”
“是,他畢竟是一國之君,雖然向來疼惜我,但若早知內情,絕不會將自己辛苦拚來的江山,托付於我這樣一個天不假年之人。”
阿南抬手輕撫他的麵頰,聲音艱澀:“而當時還有一個異常,那便是你的父親。在那般一觸即發的緊張局勢下,居然帶著年幼的你跋涉千裏,親臨前線。雖然說,是因為你的祖父連寫三封書信,太過牽掛,但他身為鎮守後方的世子,又一向沉穩持重,如此行為,未免不夠謹慎。”
朱聿恒沉默收緊了擁著她的臂膀,阿南輕歎了口氣,將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肩上,說:“我昨天去探了草鞋洲,沒轍。別說他們阻止你接近了,我也進不去。”
她將當時情況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鬱悶地噘起嘴:“不過,好歹我這趟過去,知道當日陣前的赤龍,究竟是什麼了。”
朱聿恒想著她在沙洲中的遭遇,問:“設在沼澤中的陣法,借的是瘴癘之氣?”
他和阿南第一次共赴危機,便是在楚元知家中,被逼入地窖之時麵對的瘴癘之氣。
僅隻是楚元知一家積存的瘴癘之氣,便能將他家後院炸成廢墟,其恐怖程度可見一斑。
“對,那沙洲外圍被蘆葦包圍,中心部分卻全是河泥淤積的沼澤,千百年來水草與蘆葦腐爛其中,被水浸日曬,最為容易滋生瘴癘之氣,甚至因為太充盈而自行冒泡。”阿南娓娓解釋道,“因此,李景龍看到的赤龍,應該就是沙洲中的機關啟動,引燃了瘴癘之氣。從燕子磯正中角度看去,一片通紅的火光猛然爆裂,橫空騰起,豈不正如一條赤龍夭矯升騰?”
朱聿恒頷首:“那巨量的爆炸氣浪,自然可以將沿江的所有旗杆摧折,無人能平穩站立,甚至引發地動,使得五十萬大軍潰不成軍。”
“而……”阿南望著朱聿恒沉靜得幾乎凝固的麵容,輕聲道,“陣法能引發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你身上那條年深日久的督脈,應該便是由此而來。”
梁壘說,那陣法早已消失……你們爭權奪利,為了權勢無所不用其極……
而那消失的陣法,正是風雲巨變、權柄轉移的關鍵。
傅準說,世間種種力量,必得先存在,而後才能擊破。
可,那陣法早已不存在了,是以,這世上已沒有任何人能力挽狂瀾於既倒,他的家人們也都早已放棄希望。
道一法師說,隻是世人往往早已身處其中,卻不可自知而已。
這曾圍繞著他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隻是當時,他身在迷霧,全然不知。
朱聿恒閉上眼,緩緩道:“原來所謂的天雷無妄,是傅準與竺星河聯合搞的鬼,利用五行的能力,將二十年前的彌天大謊補上。”
“而如此龐大的設局,在背後控製的人隻有兩個可能。”阿南豎起兩根手指頭,冷靜得近乎不留情,“第一,韓廣霆,他與這兩人都有關聯,足可謀劃安排這個計劃。”
而第二個人,她望著朱聿恒不說話,朱聿恒卻已緩緩開了口:“還有聖上,我的皇祖父。”
阿南知道他此時終於窺見自己一生命運,心中必定悲哀至極,因此也不再說什麼,隻握著他的手掌,讓他慢慢平複心中激蕩。
“還好,傅準那個渾蛋雖受製於人,無法吐露真相,但好歹給我們留下了那顆菩提子,不然咱們還真的很難找對方向。”
朱聿恒緩緩調勻氣息,從袖中取出那顆菩提子拈在手中,沉吟道:“道一法師,菩提子……”
“咱們來捋一捋啊,二十年前,燕子磯這邊異象發動之時,應該就是你身上第一次出現‘山河社稷圖’,也就是背後督脈破損時。而那個時候,道一法師一見到你,便提到了赤龍,驗證後來陣法發動天助成事,也驗證了你背後崩裂的第一條血脈。”阿南掰著手指頭點數道,“咱們這一番追尋下來,從他的年歲、神秘失蹤的手法、種種蛛絲馬跡,基本上,可以確定這位道一法師的底細了吧?”
朱聿恒肯定道:“嗯,隻是,還差一些可以讓我們確定的佐證。”
“沒有佐證,那咱們就創造機會去佐證呀。”阿南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剛好,今晚就是你的賀宴,到時候你想做點什麼,還不是手到擒來?”
天色漸暗,朝廷重臣與誥命夫人等紛紛前往宮中。
自遷都後,應天已少有這番熱鬧了,皇帝、太子、太孫三代同堂,在宮中設宴歡慶,共賀西南大患解除。
盛宴上,人人都是舉杯慶賀,笑逐顏開,一時殿內氣氛熱絡非凡。
阿南是女子,與女眷們一起在後殿入席。
而朱聿恒則是前殿喧鬧的最中心,皇帝威嚴難犯,太子身體不佳,人人都是競相湧向皇太孫。
盛情難卻,朱聿恒也是杯到酒幹,殿內一時氣氛融洽,十分和睦。
在一殿歡笑中,忽然有個不和諧的聲音傳來。
原來是太子太師李景龍舉杯向他敬酒致謝之時,一時沒注意腳下台階,竟被絆倒了,撲在了皇太孫身上,酒灑了他一身。
朱聿恒趕緊抬手扶起他,而李景龍則訕笑道:“真是老眼昏花,太久沒來,忘記殿內這邊有個台階了。”
李景龍當年也是朝中紅人,多在宮內行走,直到當今皇帝登基,他還曾受封曹國公,一時風頭無兩。
隻是後來被褫奪了爵位,太子太師的位號雖依舊還在,但畢竟已不是天子近臣了。
朱聿恒見旁邊人瞧著李景龍的目光有異,似在挖掘他話內受冷落的怨氣,便笑道:“陛下久在順天府,此間宮闕常年閉鎖,確實連本王都忘記這邊台階了。”
李景龍感懷點頭,趕緊抬手去撣朱聿恒身上的酒水。旁邊伺候的太監遞來帕子,替朱聿恒擦拭,又低聲問殿下是否要更衣。
今日朱聿恒穿的是交領朱衣,領口被拉扯之際,露出了脖頸下淡青色的任脈。
殿內燈火輝煌,將那血脈映照清晰。李景龍一見那青色脈絡,頓時失聲叫了出來:“怎麼殿下也有這……”
話音未落,他又麵露恍惚遲疑之色,顯然自己也不敢確定是真是假。
朱聿恒見他這般神情,心下確定,但臉上神色不變,隻對李景龍說了聲:“太師是否有空,可以陪本王去換件衣服?”
其實皇太孫更衣,哪有別人陪伴的道理,但李景龍知道他肯定是有什麼話要問自己,不方便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因此才叫自己陪同前去。
他不敢推辭,跟著朱聿恒來到側殿。
皇太孫儀仗齊備,出行自然會帶備用衣物。殿內地龍溫暖,侍從給他們奉上茶水便退下了。而朱聿恒進了屏風那一側後,徑自換衣服。
李景龍一邊喝茶,一邊心下疑惑,為什麼皇太孫殿下更衣,卻不要任何人伺候,獨自一人更換?
正在沉吟間,卻見朱聿恒已從屏風後轉了出來,身上隻著素紗中衣,領口亦未曾掩好,隱約可見胸前的幾條淡青血痕,似是青筋微露。
“殿下……”李景龍忙放下手中茶杯,向著他低頭行禮,不敢多看。
朱聿恒卻十分自然地示意他繼續喝茶,並取過桌上茶壺自斟了一杯喝著,問:“太師為何驚訝?”
李景龍知道他明知故問,隻能硬著頭皮,說道:“雖有地龍,但畢竟天氣嚴寒,老臣還望殿下保重聖體,多添衣物。”
朱聿恒笑了笑,抓過屏風上搭的外衣穿上,道:“多謝太師關心。不過剛剛本王聽太師說,‘殿下也有’之句,是不是指另外還有誰的身上,也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見他直指詢問,李景龍也無法再隱瞞,歎了一口氣道:“前次與殿下說過,千日之期已滿,道一法師即將開金身了。也不知在缸中這麼久了,法師身上的青龍是否還在。”
朱聿恒麵露錯愕:“難道說,道一法師的身上,與我有相似痕跡?”
“是,法師當年與我釣魚時,有次僧袍打濕,露出了八條青痕,正合奇經八脈之位。當時法師對我說,他是年輕時在奇經八脈上紋了八部天龍護體,五十年來刺青顏色褪去,隻剩了青色痕跡。怎麼殿下也在身上紋了這樣的青龍……”
朱聿恒笑了笑,掩好胸口,取過李景龍的茶杯給他續上了茶水,說道:“關於法師當年事跡,本王亦是心馳神往,隻是可惜年少且又常在順天,與法師碰麵機會不多。今日趁此機會,就勞煩太師給我詳細說說吧。”
阿南坐在後殿,與那些誥命夫人坐在一起根本無話可談,隻是看在阿琰的麵子上維持著僵硬的笑容。
抬頭看太子妃從宴會開始到結束,一直都是微笑得體、端莊持禮的模樣,再看席上所有人在絲竹弦管中沉肩挺胸一兩個時辰的定力,她心下不由得浮起淡淡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