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也深以為然,又想起一件事:“說起來,墨先生對阿晏讚不絕口,說他一旦用心就是個人才,前段時間還改進了水車,如今正在北邊試用,要是可行的話,說不定能惠及大江南北。”
“真好,阿晏現在居然這麼有出息了!”阿南想起他們一起嗑瓜子逛酒樓的日子,不由得笑了,“希望他能堅持己心,以後咱們回來時跟他比比看,誰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拋開朝野大事,朱聿恒陪著阿南細細挑選各色絲絛。
旁邊趕著牛車的老農在賣時鮮的香椿、薺菜、馬蘭頭,更有人擺下大木盆賣鰣魚、鯽魚、四鰓鱸。
“哎呀,這可是江南才有的,趁現在咱們多吃幾次。”阿南歡呼了一聲,拉著朱聿恒便過去挑揀著。
河邊集市的人討價還價,柳樹下閑坐的人聊著最近大小傳聞。耳邊忽傳來錯愕驚問:“皇太孫不是一向身康體健嗎,怎麼會忽然因病薨逝了?”
“唉,聽說祭陵時出了事,可能因此遭了不幸吧……說起來,太孫殿下誕世之時,太祖不是在夢中授了當今聖上一個大圭嗎,如今天下既定,想必也是聖上將玉圭收回,常伴身側了。”
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大概是朝廷最好的解釋了,眾人紛紛附和,隻是惋惜不已:“怎會如此?太孫殿下天縱英才,本可開一代太平啊……”
一切紛擾傳言,朱聿恒卻聽若未聞。
他幫阿南拎著兩捆菜,靜靜站在她的身後等待著。
而她蹲在一個老婦人麵前買鰣魚,一伸手就掐住了一條最肥壯的鰣魚,手指直插入鰓,讓魚隻能徒勞地拍兩下尾巴,再也無從掙紮。
柳枝風動,掠過朱聿恒的肩頭,輕柔閑適。
阿南抓著魚,認真地向麵前的老婦人討教鰣魚要如何燒才最好吃,記得無比仔細。
阿南啊,無論在何時何地,無論對這世上任何事情,永遠都是興致勃勃、樂在其中的模樣。
他望著她的麵容,不由得笑了。
阿南買好了東西,抬頭看見他臉上的笑容,揚揚眉問:“怎麼?”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場景嗎?”
“記得啊,在順天的酒肆裏,你在那裏喝茶,我看見了你的手……”
“不對。”朱聿恒接過她手中的魚,微微一笑,“是在護城河的旁邊。那時候,你正在教一個大叔弓魚,你抓魚的手法,和現在一樣既穩且準。”
隻是當時的他們都不知道,這短短瞬間的交彙,改變了九州天下,也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好哇,那時候你就偷學我的手藝啦?看來我以後的獨門秘技都要保不住啦!”阿南笑嘻嘻地橫他一眼,“不過你以後肯定造詣非凡,韓廣霆那個老家夥,因為自己沒有棋九步之力,無法繼承傅靈焰的衣缽而悒鬱了一輩子,如今終於找到你這個奇才,恨不得直接把九玄門所有的技法一股腦兒全填到你腦門裏去——不行,我也要回去好好翻翻師父的東西,看他有沒有私藏的絕技。”
“如今你的舊傷已經痊愈,待埋在其中的影刺清除後,隻要努力練習,回歸三千階便指日可待,還需要掏你師父的私藏?”朱聿恒握著她的手查看她的關節處,想想有些好笑又有些鬱悶,“話說回來,拙巧閣怎麼辦?你覺得他們能接受前幾天還在喊打喊殺的‘妖女’,忽然拿著閣主印章過來要上位的消息嗎?”
“當然不可能了,更何況我才不願意呢,傅準那個渾蛋,他自己落得清靜,卻根本沒有考慮過我和那群人相處該有多別扭啊。”阿南無奈道,“如今隻好抓個人來代工,我自己偷懶了……哎,你說墨先生會願意接手嗎?”
為了讓阿南早日解脫,時刻與自己相伴,朱聿恒自然得認真思索:“他是墨門巨子,一直古道熱腸,拙巧閣搜羅眾多人才,如今群龍無首,讓他暫為代管,他應當是會願意的,隻是……”
“隻是並非長久之計啊。”阿南撓著頭,說,“不過沒事,我看薛澄光為人八麵玲瓏,在閣中人緣還是不錯的,以後慢慢接手應該也算順理成章吧。”
“薛瀅光也很能幹,焉知不會成為又一任女閣主?”朱聿恒輕拍阿南的頭,示意她放寬心。
垂柳依依,阿南也覺得心口纏綿繾綣,將頭往他肩上靠了靠。
想著他要從二十年的尊榮中猛然抽身,拋掉所有榮華,成為一個早逝而消失於這片大陸的人,想必有千萬種艱難。
她不由得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
“阿琰,要離開這一切,你舍得嗎?”
他手中拎著魚和菜,挽著她在垂柳之下慢慢走回去:“哪有什麼舍不得的,難道是舍不得我祖父給我修建的壯觀陵墓嗎?”
這輕鬆的語氣,讓阿南不由得笑了出來:“說起來,那座陵墓都建好了,現在是拆掉還是給你二叔用?”
“他如今謀逆事發,廢為庶人,哪還配得上那般規格的山陵?”朱聿恒望著遠空流雲,緊握著她的手道,“聖上已經下令封閉那個山陵了,或許,他希望我們百年之後落葉歸根,能回到先祖們安息之地。”
“會的,等你身上餘毒清了,徹底擺脫了‘山河社稷圖’之後。”阿南與他十指緊扣,在依依楊柳之中,鄭重許諾,“我們再帶著孩子回來,在我們的故土,永不分離。”
暮春初夏的龍江船廠,江水浩蕩,最為繁忙。
工棚一層層從道旁蔓延到江邊,製龍骨的、造甲板的、縫帆篷的……工匠們幹得熱火朝天,到處是“乒乒乓乓”的敲打聲。
在班頭的帶領下,阿南與朱聿恒穿過工棚,向江邊而去。
世界最大的船廠中,最大的工棚之下,一艘寶船靜靜地蹲踞在凹地中,被下方離地約有三尺的堅實木架撐起,如一頭沉睡的巨獸,隻等遇到洶湧江水,讓它開始蘇醒過來。
“‘長風’,真當得起這個名字。”阿南望著麵前這艘船,不由得讚歎。
朱聿恒笑道:“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以後咱們就可以駕著它一起在海上縱橫了。”
阿南迫不及待,也不等他們搭船梯跳板,一個拔身,流光勾住船頭,旋身躍上了這艘船。
這是一艘最為適合海上航行的三桅尖底船,龍骨高翹,三層甲板。三千料的巨大船身,配備著二十四門大鐵炮,三十六門中炮,另外船身開刻有兩百銃擊口,蒺藜、火箭、神機箭等都可以借此攻擊。
朱聿恒之前出海,座船都是華麗繁複,連欄杆都用黃花梨木雕出吉祥海獸紋飾。但這條船卻極具威嚴與壓迫感,為了更快更穩而摒棄了一切紋飾,因為注重實用性而化繁為簡,顯得充滿了力量感,必將成為海上的霸主。
阿南愛不釋手地撫摸著船身,叩擊那些打磨得光滑的木頭,一寸一寸地查看著接縫與紋理,然後心滿意足地靠在了甲板上,朝著朱聿恒一笑:“還記得以前我假裝董浪的時候,曾說有錢了也要弄一艘你那種座船,但因為是龍江船廠出的,隻能放棄。結果現在啊,有了更好的!”
朱聿恒笑著與她一起坐在甲板上,問:“你之前不是想要世上最大的船嗎?長四十八丈寬二十丈,比七寶太監當年下西洋時還要壯闊的那種,怎麼後來又打消主意,改為小型製了?”
“我後來考慮了一下,太大的船需要的水手太多了,動輒兩三百個水手,不好指揮,還是小一點的好調頭,水戰也方便。”
朱聿恒揚揚眉:“還想著打?”
“肯定要打啊,四海之主那麼好當嗎?”阿南說到這兒,想起竺星河,又歎了口氣,“海上各派勢力糾葛,多是窮凶極惡之徒,沒有一股強力鎮壓,我爹娘那般的悲劇肯定無法斷絕。四海之主這杆大旗,我不扛有誰能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