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臨江仙 落花成塚(1 / 3)

小庭雨過春將盡,片片花飛。獨折殘枝,無語憑欄隻自知。

畫堂燈暖簾櫳卷,禁漏丁丁。雨罷寒生,一夜西窗夢不成。

感情的事,本來就沒道理可講。我癡,我命。與人無尤。

他說我未必能如尋常男子,每日陪你賞月畫眉,共看細水長流,也未必能接掌皇位,給你世間女子都仰望的榮光。

但是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地對你好。

因為除了你,我一無所有。

也許就是這番話,讓我真真切切地愛上了段梅清。

隻是已經太遲了。

{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語還慵。日暮疏鍾,雙燕歸棲畫閣中。}

今日是九月初五,黃曆上宜婚嫁的吉日。爹爹賞我黃金千兩,命我添置華美衣裙,於傍晚時分到飲月樓去。聽說是有一位來自京城的貴人,專程來江南郭家跟我提親。

我坐在菱花妝鏡前,將一張素淨的臉龐塗上俗豔的濃妝。殷紅的嘴唇,厚厚的胭脂,沒有畫眉。眼看侍女小雪漸漸露出汗顏的神情,我還嫌不過癮,又命人拿來米飯,用墨水點成黑色,做成一粒媒婆痣貼在臉上。

本來就不算很美的臉龐登時慘不忍睹。選一套紅綠相間的金線繡花團綢緞裙,金釵插了滿頭,活脫脫一個怡紅院的三流姑娘。回頭隻見小雪已經麵色蒼白,搖搖晃晃地有些站立不住,說:“小姐,你穿成這樣去飲月樓見老爺,奴婢可是會先受罰的啊……”

我哪裏肯理她,大搖大擺地走出門去,卻於一樹花影之下,猝不及防地看見郭無極。此時是初秋,距我上次見他已有一年。依舊一襲青衫磊落,俊秀英挺的臉龐眉目分明,比我去年見到他時的樣子,多了幾分穩重與深沉。

他上下打量我,微微一怔,隨即神色如常地喚了我一聲:“妹妹。”

我本不願無極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可是此時聽見他叫我妹妹,心頭一簇無名怒火驟起,側頭冷哼一聲道:“又不是我郭家親生的,何必叫得那麼親熱。”

此時小雪已經追了我出來,聽到這話,麵色不由一僵。在下人麵前被落了麵子,尋常男子都會勃然大怒,可是郭無極卻依舊麵色平和,他的好脾氣多年來一直不曾改變,笑容就如三月裏和煦的春風,隻聽他說道:“飲月樓的客人已經等候多時了,爹爹特意差我來接妹妹的。”說著轉身做了一個引路的姿勢,衣袖揮舞間自有風流,“請吧。”

麵對這樣禮貌儒雅又好脾氣的郭無極,我總是無計可施,最後也隻得怏怏地跟在他身後。

一路無語。隻有我發髻上紛亂的珠釵,碰撞出清脆的聲響。我抬眼看著他的背影,瘦削且俊朗。不由就想起就是這個人,曾在七年前變成我所有的快樂與憂傷。

無極,無極。那時的我,光是喚著他的名字,心中便覺得踏實安穩。

可是除了我,這些回憶還有人記得嗎?

那年我初見無極,他還隻是父親新買回來的小童,正獨自站在畫閣的前廳中卻有似懂非懂的希冀。我歪著頭,無聲地站在他身後,過了很久,他終於回頭,驀地看見我,驚得滿壇的墨都灑在了身上。

可是,又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那個昔日的孱弱少年卻長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深沉男子,在我目光以外的地方,變得陌生而遙遠。

飲月樓是郭府新建的樓閣,院外是一圈從洛陽運來的牡丹,金壁玉牆,極盡奢華。爹爹本來打算將它賞給郭無極,卻被我搶先一步給討了來。可是我住了幾天便嫌棄金牆反光,無法安睡,又把它還給了爹爹。此刻飲月樓外的牡丹園裏站滿了陌生的侍衛,我們一行三人金光耀眼地從前方走過,眾侍衛卻目不斜視,從細微之處便可看出非同尋常。

我微微一怔,問道:“這位上門提親的貴客,莫非是個將軍?”

無極點了點頭,細細地打量我。

當官的可不是好隨意戲弄的。我雖然任性,卻也不是不知深淺。我郭家雖然是天下首富,富可敵國,可是民不與官鬥,手握兵權的將軍,自不是區區黃金就能擺平的。我不願給爹爹找麻煩,如果早知道這人來頭這樣大,我或許也不會打扮成這樣。

“無花。”可是卻已經晚了。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喚我,是爹爹的聲音。

我回過頭,目光還未來得及觸及爹爹,便已經被一位陌生的白衣公子吸引。斜長鳳眼斜飛入鬢,臉龐似摹畫出的水墨丹青,多一筆則太多,少一筆則太少。這樣美麗的容貌,原本難以於血戰沙場的將軍聯係在一起,隻有他腰間那柄玄鐵佩劍,無聲地透露出他的來曆。爹爹見我如此古怪的打扮,微微一愣,麵上帶了一絲慍怒。

那白衣公子卻隻是神色平和地看著我,仿佛無論我國色天香還是奇醜無比,都與他毫無瓜葛。我的目光滑過他腰際的明黃佩戴,心中詫異,他來自京城,難道是皇族的人?還未來得及多想,爹爹的聲音已經響在耳邊:“無花,還不快來見過太子殿下。”

酒闌睡覺天香暖,繡戶慵開。香印成灰,獨背寒屏理舊眉}

我躬身行禮,用重新審視的目光看向那白衣公子,原來他就是太子殿下段梅清。

大皇子段梅清,母後早逝,近年皇帝偏寵華妃,漸漸起了廢長立幼之心。眼看太子之位不再穩固,這位以擅長作畫而揚名天下的大皇子便棄文從武,兩年之內建立赫赫軍功,北征突厥,西平內亂,血戰沙場。

而他此時的笑容,仿佛悠然立於南山之下,千軍萬馬,彈指一揮,仿佛隻是一個笑容,便看見他在戰場上指點江山的颯颯風姿。他走向我,聲色平和得仿佛隻是鄰家的教書先生,輕輕扶起我,道:“久聞郭氏無花姑娘大名,今日特來拜會,果然聞名不如見麵。”

不知為何,我很不喜歡他英俊的臉上那種淡漠的笑容。不落痕跡地抽回雙手,我輕聲刺道:“其實太子您心中所想的,恐怕是見麵不如聞名吧。”

郭氏獨女郭無花的美人之名,因為富可敵國的家世而在民間越傳越烈。其實見過我的人都應該知道,無花麵目如水,不過如此。

可是此刻,他聽到打扮得有如青樓裏三流姑娘的我這樣說,麵上卻無一絲尷尬之色,隻是淡然道:“無花姑娘過謙。世間百媚千紅,人人都有其獨愛的一種。花紅柳綠,也未必就是不好。”他琥珀色的瞳仁裏閃過一絲戲謔,可是很快轉淡,滿眼仿佛都是認真的顏色。

我一怔,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他是高手,懂得如何說違心的話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的眼睛是一雙極美的鳳目,可是卻似鑲嵌著一層薄冰,讓人覺得冷淡而疏遠。郭無極脾氣已經夠好,心思已經夠深,可是似乎也不及段梅清。看他的眼睛就知道,這世上恐怕很難有人知道他的真正想法。

我心中莫名地恐慌,難道我與無極真的沒有可能了嗎?

當下也顧不得顏麵,直白地說道:“倘若太子殿下是來求親的,恐怕要失望而歸了。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也許是我太過直接,他一愣,依舊微仰著唇角,不軟不硬地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恐怕也不能全憑姑娘做主。”

“你是堂堂太子,難道真要為了錢,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嗎?”我咬牙,將這句人人心照不宣的話當眾說出。他微微一怔,我嫣然一笑,說:“即使你想,我也不會嫁的。”我的笑容冷了冷,轉身就走,一頭的金釵叮當作響,卻覺得他的目光多了一分玩味,牢牢地鎖住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