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玉軍
這是我親身體驗的一段經曆,想借榕樹傳達給所有充滿愛心的人們;傳達給生活正遭遇不幸卻仍然頑強生活的朋友們。如果我的文字能給你帶去片刻的思索和啟迪,並對你痛苦的心境有所安慰,那將是我的初衷!
偶爾,可是你趕上了,於是所有的一切都將倒個個,生活從此天翻地覆!不幸降到誰的身上誰就知道什麼叫命了。
就在我當兵那年的三月底,這是個平常的日子,卻也是我難忘的日子。為了支援邊防哨所建設,我同其他六名戰友奉命去長白縣寶泉山邊防派出所執行援建任務。東北山區的初春,天空上還飄著細碎的雪粒,寒冷還不曾退卻。
四月一日上午,所裏由一名班長領著幾名戰士從汽車上往下卸昨天同我們一起拉上山的汽油。存放汽油的是一個四噸裝的油罐,汽車開到指定的位置倆戰士便站到油罐上用龍門吊上的“緊不拉”一下一下把油罐吊離車體。別人都幫不上手,就都站在一邊看,隨著油罐慢慢離開汽車,罐體也有了一點傾斜,我說:再加根鋼繩吧!可沒人理會我的建議。畢竟我是初來乍到的新兵蛋子。
汽車一點油門開出了現場,就在這時那沉重的罐體突然傾倒成七十五度,罐底離地麵還有半米多高,那站在油罐上的兩個戰士一個跌了下去;另一個的雙腳卻被鋼繩死死的夾住,他的雙手無謂地抓著罐頂痛苦地大叫著。我看得真切,心一下子縮緊了,一大步從人旁衝到油罐下彎下腰雙手用力抬罐底,我隻是想改變一下罐與鋼繩之間的角度,好讓那個戰友把腳抽出來。這時,其他的人也上來了,眼看就要把他救出來了……“倒了!”不知誰喊了一聲。當我抬頭看時,那油罐正山一樣的壓過來,我來不及想是怎麼一回事,隻是本能地後退一步。當時隻覺得眼前金光一閃,“轟”的一聲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由於龍門吊的兩端支架在鬆軟的土地上,支挺不住傾向一邊的油罐的重量,支架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倒了下來。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我不知道什麼時間醒過來了,隻是覺得頭像裂開一樣的疼,黑黑的油罐壓在我的身上竟沒有覺得一絲的重量。身體輕飄飄的隻是呼吸越來越費勁了。……我聽見外麵有人喊著號子在抬油罐,我聽見在我頭的上方汽油正嘩嘩地流出。也許沒人知道我在下麵此時正像一張在巨大擀麵杖下麵的餃子皮兒!後來證實,我左邊的肋骨全部骨折。此時伴著呼吸的艱難,我的腦子開始旋轉,許多場麵電影般的快速閃過,天空水洗一樣的藍,身子輕得像一個根羽毛,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隨著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我頭暈的要命,我告訴自己算了,算了!隨著意念的放鬆我馬上就沒有了任何感覺。
當我再次感覺自己還活著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沒有血色滿是紗布的臉,不一會兒,一張白布蓋上了他的臉,剛才還站在我身邊一起救助戰友的鮮活生命,此時卻悄悄地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孤獨地躺在長白山上那個小小的衛生院裏。我好象也看到了自己,一時想說許多話可就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天黑下來了,灰色的天空鉛一般沉重,我被七八件大衣包著隻露一張臉躺在戰友們的懷裏,兩隻氧氣袋放在左右可我仍感到氣不夠用,路好長啊,汽車一刻不停地走了七八個小時,不時的有人打著手電看我是否還活著,天快亮時我終於被送進了山下的醫院。
當我的身體被抬下車放到擔架上的時候,我看到一塊被血染紅了的床單隨我一起被粘了起來,由於當時油罐中的汽油全部流了出來,我全身一直浸在油中,又沒有及時脫去衣服,浸泡時間過長,浸蝕燒傷三度部分二度,背部全部起泡一動則皮破肉爛;想給我搬動一下身體幾乎無從下手。從我的嘴裏、鼻子、耳朵裏流出的都是汽油,血壓已經測不到了;醫生都不相信我是怎麼活著下來的。周圍發生的一切我似看得明白聽得真切,卻又仿佛在夢中。那時,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家!當兵這麼久了,媽媽還沒看到我戴著領章帽徽正八經的樣子呢,我好想給她看看再敬上一個軍禮!遼源那個四麵環山的小煤城我在那裏生活了整整十八個春秋,現在也許該是快柳樹微微泛綠春雨蒙蒙的時候了吧。
簡單的手術進行得很順利,醫生在我的腦袋上(顱骨)鑽了兩個洞,十多斤重的牽引使我動彈不得,永遠保持一個立正的姿勢,這讓我又多承受了幾倍的痛苦。因為我身體百分之四十五的燒傷都在背部,處置時需要經常地翻動,但頭上打著牽引又要保持相對的不動。每次換藥都是把藥粉與剪碎的紗布攪在一起,像過去鄉下做鞋打的格布一樣,一塊一塊一層一層往肉上貼,再用電熱風吹幹。可往往是上麵的紗布剛吹幹,下麵的又被血水浸透……所以,每次換藥我有感覺的地方都讓我明白什麼叫“生不如死”。一連二十多天我幾乎是睜著眼睛熬過去的,燒傷基本上是好了,比起那個犧牲的戰友終於我算是保住了性命。
命運,你說不清楚是什麼,但你卻得服從。在半年左右的時間裏,在可能的範圍內治療了一圈,我的損傷沒有一點好轉,就在油罐砸下來的一瞬間,我的中樞神經受到了重創,身體從第一肋骨往下全部失去了知覺。截癱,這種現代醫學所解決不了的難題,如今又多了個不幸者。
正常人很難想象我那時過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兩小時就要翻一次身,由於身體五分之四都失去了知覺,大小便失禁。每天洗臉、刷牙、吃飯、喝水等等一切事都要別人幫助才能完成。我的手甚至連撓撓腦袋的力氣也沒有,能自由活動的隻有眼睛和嘴。
我常想人為什麼活著,一連好長時間,每晚都夢見和死人在一起,常常被一幕幕可怕的夢境驚醒而再也無法入睡,我常想著死和死去的情景。盛夏的夜晚常是我的不眠之夜,燒傷雖然好了可這期間卻消耗了我所有的體力,我的身體虛弱極了,全身肌肉神經性萎縮,一米八的身體一百四十多斤的體重現在隻剩下一副骨架。那時我雖然沒有照鏡子,但我從別人的眼睛裏和我自己的感覺上能想象出我是個什麼樣子。護士每天給我打針常常是不知道紮在那裏合適,從哪裏也看不出身體有恢複的跡象。白天常有人來看我,夜裏我便沉入深深的思索中,隻有在那時才是真正屬於我的世界,想的最多的就是用什麼辦法來結束這痛苦的一切。
我擺脫不了這絕望的現實,我想堅強的人也許就是能正確分析自己的處境而敢於微笑地麵對死亡吧。可是,死對我來說並不比活著容易,我既不能跳樓又不會上吊,就是給我一隻槍或者一把匕首讓我了斷,我都隻能是幹著急。當年那個保爾在公園裏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的頭,那一瞬間就了結的事,可他沒有而是選擇了頑強的活下來,他成為一名真正的男子漢。可我不行,我成為不了保爾甚至像他一樣的人,我隻是想:如果當初保爾一扣扳機,他同樣是好樣的!有創造的活才能算是生活,要不隻能是活著而已。
一想到將拖著一具早已經失去知覺的肉身殘喘苟活於這個屬於健康人的世界上,用那雙還看得見的眼睛看著別人做著與你無緣的事;他們有事業、有愛情還會有一個完整的人生;她們可以隨心所欲地邁動修長的健美的雙腿舞動著靈巧自如的手指;他(她)們還可以穿戴整齊花枝招展地在鬆軟的草地上散步。沒有人會注意你的存在你的感受,因為你是個殘廢人。而最痛苦的就是你昨天還是曾經是健康的,充滿活力的。不會再有人需要我了,我活了快二十歲,可還沒有愛過;還沒有摸過哪個姑娘的手,吻過……這件事本身還不夠悲哀嗎?就算我再活二十年也不會有那樣的一天了。要成為一個強者,首先把自己戰勝了吧,拋棄這留在塵世上的一切,追求那與健康人一樣平等的歸宿,享有別人所能享有的一份眼淚、一份同情、一種悲傷甚至一些惋惜和懷念這樣不是很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