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所約時刻就要到來,正在摩拳擦掌、萬分緊張、準備擒賊之際,忽然瞥見一個脅有兩片形如鳥翼的黑衣人由房上縱落,眾人自然一擁齊上,當時打倒擒住,剛剛綁起,待要送官,忽想起飛賊頭套黑布,五官全被遮住,如何還能隨意行動?心中生疑,揭開頭套一看,竟是昨夜在旁幫拳助威,向飛賊叫陣的那位名武師,知道不妙,跟著一聲哈哈,一條黑影突在牆上一閃,眾人全都憤極,咬牙切齒呐喊追出,隻見一隻黑色大鳥衝霄飛起,轉眼穿入黑天暗雲之中不見蹤影。回到廳堂一看,桌上所放金銀全被取走。
事前也曾防到飛賊調虎離山,再看旁邊幾個專門防守不去的人全被飛賊點倒,不能言動,兩三千兩金銀何等沉重,竟連絲毫也未留下,桌上又是一把鋼刀、一張紙條。正在急怒交加,無計可施,被點倒的人還不知解救方法,忽然外麵又是一陣大亂。原來方才被打倒的武師所穿黑衣乃是飛賊所留,後來發黨中計,把人扶向一旁養傷,賊衣脫下,放在一旁,旁邊還有兩個豪奴正指著那身奇怪衣服談論,說飛賊雙翅乃是假的,猛覺身上一麻,人便不能言動,跟著便有一條黑影由身旁掠過,那件黑衣立被抓去,同時背上各中了一掌,剛剛回複知覺,出聲驚呼,忽見一隻大鳥由方才黑影去的一麵騰空而起。
等到眾人紛紛趕出,廳堂裏麵又有驚呼之聲,重又分人趕回一看,一條黑影正電一般由窗外閃過,先被點倒的四人業已回醒,說:“方才眾人去往院中捉賊,猛覺麵前黑影一閃,腰間一麻,人便失去知覺。內中隻有一人最後昏倒,仿佛瞥見一個脅有雙翅的小黑人拿著一個大長麻袋罩向金銀堆上響了一下,心中驚急,剛喊得半聲,伸手想抓,人便昏倒。等眾人二次追出,知覺已快回複,隻是眼閉難睜。隨覺被人在身上將軟筋扭了一下,拍了一掌,剛一開目,一條黑影已穿窗而出,一閃不見。等到把人喊來,又是一條黑影閃過,也不知那影子是一是二,到底幾個。”
眾人見此神出鬼沒,自然驚慌膽怯。主人倒也是個爽快漢子,想了一想,自往階前向空把手一拱,大聲說道:“我學武多年,像朋友這樣本領尚是初見,我已甘拜下風,連官也不會報,隻是朋友到底是人是怪,是一是二,有多少人,是否會有法術,請說出來,也叫我們丟人丟個明白如何?”話剛說完,便聽正房角上有人接口笑道:“一個人怎會有兩個影子,我自會飛,哪是什麼怪物,這玩意我還留著救人,戲法不能漏底,不過我往取錢的人家,所取多少均以他平日罪惡大小和不義之財多少而定。如非你昨日口發狂言,也不會來第二次。既然服輸,人也比較光棍,今夜所取金銀姑且發還,現在對麵房脊後麵,你自派人往取,恕我不送回原地了。”
主人也真有點眼力,自聽房頂發話,便將手下的人止住,一個不令上前,聽完反而轉怒為喜,笑說:“我雖有點財產,既非做官的貪囊,又非巧取豪奪而來的不義之財,就是祖上遺留也是經商務農所得,朋友你如要用,隻管拿去,但你這樣異人難得見到,我們決無絲毫惡念,請你下來同飲兩杯,略盡地主之誼如何?”那人笑答:“實不相瞞,如非你本身尚無大惡,休說第二次所取不會還你,你家中所藏那些金銀珠寶值錢之物至少也要拿去一多半,哪有這樣便宜!可知你祖上那些財產怎麼得來的麼?同樣是一個人,你們坐享現成,作威作福。這樣寒天,外麵許多人連破衣服都穿不上一件,便是人間不平之事。你人雖豪爽光棍,還不是我們這一類人的朋友,多謝你的盛意。將來如有機緣,或是你們有一天明白過來,我們再交朋友吧。”
說時主人好奇心盛,一麵搖手止住身邊的人不令上前,以防多心,一麵準備冷不防縱往院中,再朝房角縱上看了對方到底有幾個人,是什形貌,正在隨口應答,請問姓名來曆,房角上又接口答道:“我的本來麵目暫時決不會露在人的眼裏,自來人的影子隻得一個,不會兩個,要問我的名字,叫我影無雙便了。”話到未句,主人聽出那人語聲特別,好似帶著女音,與先聞不同,井有要走之意,口呼:“朋友這樣高人怎不容我一見?”口中發話,人已一個箭步縱往院中,剛一轉身待往房上縱去,猛瞥見一片黑雲在下麵燈光影裏往對麵暗雲中箭一般斜射上去,乃是一隻大鳥,底下聲息皆無。眾目之下,那黑衣怪人非但脅下裝著兩片形如鳥翼的東西,並還真能化形飛遁。隻管對方說他不會法術,誰也不信。於是翼人影無雙之名傳了出去。隻為趙、畢二捕公門中人,失主人家均有顧忌,另外還有不少知道的人比失主更多,但是這些都是貧苦百姓,得過他的周濟,受有密囑,自然不肯泄漏,所以那麼精明強幹的老名捕,不是昨夜那兩失主的家人告知還不知道音信。經此一來,在座諸人全都有些膽怯,覺著多高本領無妨,似此會有邪法,能夠分身幻形變化大鳥的怪人飛賊如何擒他得住?
內中陳玉庭人最穩練聰明,上來被對方開玩笑,丟了一個大人,平日好名心盛,本在暗中憤怒,覺著多少年的英名鬧此笑話,所失帽花無關緊要,對方這等行為未免欺人大甚。本來打算暫時不動聲色,憑自己多年的情麵和師徒多人的本領,無論如何也將這飛賊大盜翼人影無雙擒住,除去才罷。及聽來人說起對方許多義舉,所劫財物全都分散貧苦,或送與苦人作本錢,以為來春謀生之用,救人甚多,還有種種奇跡,有的雖然不近情理,尤其所變大鳥形如一隻座山雕,這類東西隻天山路上才有得見,雖比尋常老鷹要大得多,比人終小,內中也有好些疑點。
再一回憶,昔年傳說中的江湖異人劍俠之類內有一個外號天山鷹的,也是一身黑衣,兩脅掛著一片形如鳥翼的黑綢,能由千丈懸崖盤空而下,對敵之際縱在空中,兩翅開張,雖不能真和飛鳥一樣,也能盤旋轉折、淩空飛翔幾個回合方始下落。此人在西北諸省行俠仗義,享有多年盛名,可是從無一人見過他的廬山真相,麵上老戴麵具,是男是女也不曉得。這年忽然失蹤,從此無人再見,已有二十年不曾聽人提起。如是此人二次出世,本人已是劍俠一流人物,昔年武當、洞庭那幾位隱居多年的前輩劍俠均是他的好友,內中一位名叫鐵笛子的老俠姓齊,更是他的生死骨肉之交,也隻這有限幾位男女劍俠見過他的本來麵目,但是不知何故,對外從不肯說。休說自己師徒這一班人非其敵手,便是目前江湖上後起這些有名人物恐也不敢和他硬對。
雙方素昧平生,就說公家想要請我相助捉賊,我也算是本地紳士,並不當官應役,允否還在兩可。來請的人還未上門,先就來此示威,像我這樣成名人物,勢力又大,決不輸氣。也許本來不肯出手,就是出手也隻敷衍官家情麵了事,並不肯出全力相助,被他一激反而不肯罷休,定拚到底,於他多出許多危害。不是真有本領,萬分自信,決不敢有這樣舉動。看他隻送一個信號,點到為止,分明知我家雖富有,並非惡人,平日雖與江湖中人來往,但肯周濟窮苦的人,生平也未做什不可告人之事,就是結交公門,也為好名心盛,遇到親友被押,或是無辜的人受了連累,一呼即應,照顧方便之故,非但不曾於中取利,每年還要花費許多應酬的錢,與那為富不仁的人不同,所以不肯照顧,隻稍警告為止。如不知趣,事情吉凶便自難說。
如其所料不差,敗在此人手裏並不丟人。以他那樣前輩異人,恐我多管閑事,去做公門鷹犬,先打招呼,算起來還是看我得起。自己身家性命在此,多年盛名,何苦為了旁人葬送,轉不如乘機下台,推說這位異人真個高明,他那俠義行為先就令人敬佩,雖然素昧平生,向無仇怨,不該當我和趙、畢二人還未見麵,也無表示之前,先就開這玩笑,但這類義俠之士決不與之為敵,情願甘拜下風,自認丟人,讓趙、畢二人另請高明比較穩妥。好在雙方並未正式對敵,我雖失去一塊帽花,以我師徒平日威望,本領又頗高強,怎想得到有這類事發生,事出意外,還有推托。這一表示大度寬容,既免樹此強敵,又少許多麻煩:照我平日的性情為人和本領,人決不信我是真個膽小怯敵,真要鬧得太凶,對方是我所料的異人天山鷹,也決不至於被人擒住,受那官刑,否則我也有話可說。
主意打定,天已傍黑,各方得信趕來的人業已來了不少,因是平日好客,徒弟又多,從中午起便是高朋滿座,趙、畢二捕並還騎了兩匹快馬出外約人,打聽消息,往返了好幾次,剛剛趕到。陳玉庭老謀深算,先不表示,隻是留神細聽,遇到離奇之處或是緊要所在問上兩句,始終不置可否。一麵招呼廚房多備酒菜,和往日一樣,是來的客人全留吃飯。眾人知他多年英名,本身武功便高,交友又廣,無端受人戲弄威嚇,如其先有表示,幫助公家與飛賊作對也還罷了,根本連信息還未得到便上門欺人,給他難堪,這口惡氣決咽不下,都當他老成持重,必和那年與一強敵拚鬥一樣,謀定後動,這等情勢酒飯之後必有一番話說。
哪知入席之後隻管殷勤勸客,對於題內文章一字不提,等到眾人酒足飯飽,快要吃完,方始把方才所想的一番話說將出來:“自從天明前發現黑影留刀,並將帽花取走,心中原極氣憤,覺著這位朋友素昧平生,索性當我有錢人家,事出無知,來借盤纏,在主人粗心大意之下得手而去也想得過,他偏分文不取,隻將我常戴的便帽上麵一塊碧洗帽花取走,並還當麵現形,留刀警告,分明他不願我多管閑事,偏又不肯好打招呼,使出這樣示威恐嚇的手法。我雖不才,由二十歲起便往來江湖,多高本領的人物都曾見到,好些還是朋友。因我平生好交,隻是成名人物,除卻幾位早已歸隱又不大肯顯露形跡,如鐵笛子齊老前輩、無名飛俠天山鷹之流,差不多均見過一兩麵,連湘江洞庭那幾位男女劍俠照例不見外客的老前輩,也因我接二連三誌誌誠誠不遠千裏前往拜訪,有過一麵之緣。再說人生能有幾個五十,生平又未做過一件虧心的事,快要老來無故受人欺侮,彼時想起實在氣憤,明知這位朋友比我高明得多,無奈人爭一口氣,就是敵他不過,也要輸個心服口服,就此忍受下去,便朋友門人不肯恥笑,我也無以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