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多活了幾歲年紀,向來做事不肯冒失,恰巧趙、畢二位班頭來此尋我,本來打算公私合力,就我個人不濟,憑著三十年來在江湖上這點薄麵,好歹終要鬥他一鬥,就把老命送掉也非所計。本定二位班頭回來,聽了今日訪問所得,明日便要約請諸位好友尋他理論,除非此人遠走高飛,暫時尋他不到,既在濟南省城,斷無不見之理。及至方才連來兩位朋友,說起此公所行所為,以他那麼高強的本領,所取都是城內外最有名的巨紳豪富,哪一家不是姬妾成群?不論事主是否養有武師打手,所取財物是有多重,他均如入無人之境,輕巧巧拿了就走,如非臨去故意顯形,主人還不知道。共總不過片刻之間,專在人還未睡以前下手,有的主人並還受他挾製,不敢聲張,可是從未聽說他有什麼別的行為。越是人多地方越要出現,所取都是現成金銀,到手便即散與窮苦,聽那些受過他好處的窮苦人們口氣,他自身並不絲毫揮霍。
“趙、畢二位班頭那多耳目,隻要一聲號令,休說外來江湖朋友,便是尋常路過的一個生人隻要有事尋他,當時便可打聽出來。他出去訪問了一整天,哪一路的朋友全都問到,均說無論茶館、酒店、戲園、妓院,這兩月來均無一個形跡可疑的生人往來走動。照著尋常吃空手飯朋友的脾氣,錢來容易,用得也快,本領越高,手頭越鬆,內中雖然也有些號稱偷富濟貧、表示他是俠客義士之流,但他本身享受仍是揮金如土,決不吝惜,仗著財來大易,許多享樂的事多半又是外行,休說官人和二位班頭手下,那些弟兄朋友的眼裏一望而知,便是茶坊酒店甚而妓院的夥計,稍微有點眼力的人也看得出。尤其這類人錢財到手十九骨頭發輕,酒色二字決免不掉。本來就易發現,何況這位朋友在省城鬧事的風聲雖是近兩三日方始傳出,事卻無一不實。因其手法高明,所尋人家不是為富不仁的土豪惡霸,便是錢由造孽而得,來路不明的達官顯宦、紳士人家,十九均有陰私之事被他訪問明白,甚而還拿住了把柄,方始下手,做得十分巧妙。事主隻管咬牙切齒,不敢報官,無可如何,反怕張揚出去。所以他連做了多少大案,遲到今天方始有人得知,共隻兩位朋友所聞,連大明湖邊那些窮苦的農民漁夫俱都有了冬糧和禦寒的棉衣。請想,他救的人是有多少?”
照我估計,此公下手濟貧少說也有兩三個月光景,失竊的人家決不止我們所知這八九家。我們和二位班頭在此多年,縱不年老成精,也總算是地頭蛇了,單論我老弟兄三個,哪一類人沒有相識?這樣多的耳目,人家在這省會之地鬧了兩三個月,不是趙老班頭昨日路遇失主管家,這位朋友不願我多管閑事來此警告,方才兩位朋友再不得信趕來,連我師徒也不知道,豈非從來未有之奇?以我觀察和所聞口氣,既然自稱影無雙,人數定必不多,此公孤身一人,在省會重地接連大舉,所得雖不一定全數用來濟貧,但那酒色飲食、繁華享樂之地竟無他的蹤跡,可知平日自奉必薄。像那傳說中的假俠客義士一麵慷他人之慨,博取俠義名聲,實則隻是小恩小惠,沽名釣譽,偶一為之,張大其詞,並非真個窮苦人的福星好友。縱令本身愛惜羽毛,不肯強奸良家婦女,貪淫好色,也必拿這不勞而獲的金錢任性揮霍,盡量享受,一麵還要狂傲自大,目中無人,為想成名,事鬧越大越好,卻又恐犯眾怒,於是勾結同黨,互相標榜照應,無所不為,隻在一時高興頭上把所得不義之財取出百之二三、十之一二周濟幾個落魄光棍、無聊文人,或是失了風的同道,便互相吹捧、自命英俠的鼠輩,真和他提鞋都不要。人家至多不過兩人,聲色不動,連姓名也不肯吐露,便做了許多大事,救了不少的人,實在使人佩服已極。
“不瞞諸位說,由去年起這兩次災荒均非小可。起初我還以為災情重大,死傷逃亡定不在少,頭一次不滿三月居然平息下去。第二次蟲災雖無水災厲害,因其散在各地,突然發生,山東、湖南兩省均有一半縣份顆粒無收,算起來隻更麻煩,誰也沒有想到又隻兩個多月便完,非但平息下去,災民並還種上秋莊稼,逃亡的人更是極少,照我用的兩個老長工來說,簡直聽都不曾聽過,偏想不起什麼道理。最可笑是官府方麵死不要臉,地方上出了災荒,他並沒有出力救濟,去年水災僅在修築河堤、以工代賑的名義下仗有熱心紳商上好條陳,並還出了多少人力,總算國家的錢有一半不曾虛耗,另一半還是便宜辦河工的大小官員,連同地方官府一體沾光,並未做過什麼出色的事。今年蝗災更是笑話,先還想侵吞賑糧秋種,幸而有位過路的禦史應召進京,本是一個書呆子,不知怎會被他打聽得那麼清楚,竟將上下勾通、準備舞弊的陰謀詳詳細細向主謀的大官寫了一封密信,嚴詞警告,如不束身自愛,立即飛騎奏參,這才嚇倒,不敢侵吞。就這樣,還因官府無能,辦理不善,不是另有熱心的外縣紳士連上條陳,並加協助,幾乎又是一團糟,災民得不到好處,還要受害。”
好在這裏在座沒有外人,我也無須顧忌,聽說他們奏報時節,先把災荒平息、極少逃亡之事歸功於皇上的深仁厚德,感召天心,然後自吹自擂,極力鋪張,表示他的功勞苦勞,就便乘機報了不少,說是出力,實是他的親故。這原是官場中照例文章不去說他,內中有兩件事真更叫人生氣。第一,這兩次災荒不曾鬧大,在我們眼亮的人看法實有許多原因,內有好些至今還不明白它的底細,他偏說是本省大小官吏均極賢能,因其善政在民,所以民多蓋藏,才致災而不荒,荒而不大。其實,民間在善人義士互相感召、明暗相助之下,於無衣無食之中仗著人家暫時救濟窮苦掙紮,衝破層層難關的可憐情景,他連影子也未看到,人家房舍牲畜和僅有的破舊衣物都被黃流淹沒,坍倒毀損,多半剩下一個光人,哪裏來的什麼蓋藏!即此已是可笑可氣。最可恨是因聽民間種種傳揚,到處都說這兩次災荒之得渡過全仗西北來的幾個義俠慷慨而又精明強幹的無名富商,一麵傾家助災,一麵通盤籌計,仗他各省均有分號,到處收買賑糧,大量送來,公家奏本還在路上,他這裏業已開始放賑。為了災區廣大,並還隨時勸告各地紳商富戶和有聲望而又能幹的人幫助下手,分頭行事。又在災民當中選出無數急公好義、明白曉事、能耐勞苦的人,拿了他的銀米,照他所說行事,使得有錢的出錢,無錢的出力,人盡所能,錢無虛用。單是放賑不算,另外隨時隨地想出種種方法,使各地災民將來能安生業,至少也有一碗苦飯可吃,不致張口向天,完全依賴,專等別人救濟。上來別人救他,逐漸再變成自救,在眾擎易舉、樣樣均有實效,連那各地富家均被感動之下才得勉強渡過,人雖未死多少,這些向無積蓄的苦老百姓保住全家性命已是莫大便宜。當此兩次大災之後,遇到今年這冷天氣,來年春麥又被凍死,分明又是一個荒年就要到來,他們官府每日消寒賞雪、飲酒賦詩,哪知老百姓的心痛!忽然來這一兩位異人做此極大義舉,看那意思,分明是想將濟南府一帶凡是極窮人家都打算在明年災荒以前先作準備,一路周濟過去。
此舉人數雖然不少,領頭動手的決不會多,定和去年一樣,領頭的共隻七個富商,打扮得土頭土腦,心思細密,人卻高明已極。看是七人,實則到處都是他的幫手,能成這樣大功便由於此。他竟當人家奸細反叛,意欲擒來拷問,疑心生暗鬼,鬧了好久才罷。
“不怕諸位笑話,我雖好武好交,也喜周濟窮苦,實在還是不免自私。去年水災我雖捐了幾千銀子,叫我變賣產業,便我心願,家裏人也必攔阻。我又是從小到老坐享現成,照說他來拿我幾個,如其明做,我固雙手奉上。就是暗取,我雖丟人,也非不合情理。他連我這樣有錢人均未真個照顧,可見所取都是不義之財,轉手又是用來周濟苦人,真個天公地道,沒得話說。他的所言所行真有好些俱都合我心意,你如不信,我因今年冬天難過,早令我那兩家大米行將米價壓住,不許漲價。為防同行忌恨,米價照常,隻是升鬥小民都是暗用大鬥加三賣出。另外命我幾個徒弟日常帶了糧票隨時查訪,隻是真個窮苦過不去的人立時暗中周濟,從落雪第二天起已有半個多月,放出去的糧食連粗帶細大約也有二三百擔,俱都有賬可查。不過這類事我向不使人知道罷了。方才越想越疑心,覺著此公行事與那七位民間紛紛傳說歡呼,用盡心思尋不到他蹤跡,後來自己故意現身遊湖歡宴,免卻官府疑心,方始離去的七位義俠富商仿佛大同小異,隻是文武之分,就非一路人物,也極可敬可佩。這樣異人奇士,我便跌倒在他手裏均所心願。雖然現在不知他的底細來曆,還拿不準是否所料那位隱名大俠,就以今日所聞而論,像他這樣真是千萬老百姓的好朋友,我也不應對他生出敵意。”
我們話就說到這裏,外麵不可傳說。二位班頭原是多年好友,當知我的為人決不怕事,也不會對不起朋友。對於此事,非但我一人敬謝不敏,便你二位在對方沒有真個侵犯你們本官,專和那些為富不仁的人作對的當兒,樂得民不舉,官不究,少管閑事為妙。像你們平日為向本官誇口,或是上麵追逼太緊,隨便尋上一個黑道上的小兄弟去應點、代頂官司之事更是萬做不得。不怕二位老兄多心,你們吃了公門的飯,不得不做昧心的事。像你二位平日那樣幾麵討好、避重就輕、專講敷衍取巧的作法,比較別的公門中人已較高明。近年聽我的勸,仗著班房中人都是你們徒子徒孫,不許他們虐待犯人,專吃肥肉、不要骨頭的方法,結果錢財照樣到手。在那些有錢的犯人心甘情願之下,反倒多得,無形中少造許多的孽,無緣無故還決不至於吃虧受害,被仇家暗算報複。如其貪功討好,想和此人作對,出了亂子就是不輕。我從來沒有這樣口直心快,如非多年交情也不會這等說法。我是甘拜下風,除非發現此公也和那些假借劫富濟貧為由、好名自肥,另外還有惡跡的人相同,他便真個鬼怪,我拚老命不要也必鬥他一鬥,否則我是不會把他當成敵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