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了不多一會,餘富說出:“當日是因數日前前村有兩家富翁鬧賊,全仗這些村民相助,盜賊雖未擒住,所失財物全被攔截回來,隻損失了朝山所用的一個小包。為了感謝這些鄉鄰相助之德,和我商量,隻是出力的人,無論男女大小,均可來此飲食一頓,每人還送了幾斤棉花和一些舊衣舊帽之類,另外放出一倉糧食,言明三年之後分期歸還,荒年不收,豐年照補,沒有利息,故此這些鄉親俱都高興非常。本來連飯都吃不上的苦人均可挨到麥收之後,連明年春荒也可渡過。此舉功德不小,所以這兩處村鎮上的苦人俱都喜出望外。本來他們都不舍得吃這一頓,無奈這兩位財主覺著當夜不是這些斫柴路過的苦人相助,和賊拚鬥,將其驚走,非但傷人傷財,他那兩大倉糧食也必被火燒掉,休想保全。可見還是本鄉本上的人心好義氣,以前不該薄待他們。又覺這些貧苦的鄉鄰終年省吃儉用,休說好酒好肉,連飯都常混不上,說什麼也要請他們吃這一頓,並還托我,說他年老,不能來此作陪,為防來客不肯多吃,要我代作主人,所以這樣寒天還有許多吃客,今日是未一天,否則人還多呢。”
趙三元乍聽頗覺有理,同時偷聽旁桌村民對那兩家財主也是歌功頌德,異口同聲,不由不信。斜對麵那兩個矮子先聽眾人談論宛如無覺,不知怎的內中一個忽似發酒瘋一般無緣無故笑將起來,心方一動,畢貴忽由門外走進,說:“丁三甲有事進城,不在家中。去時還有一人在前飛跑,說是尋他借錢,也未見到,正由門裏走出,就住在他的斜對麵。那人曰稱無錢,卻又吃得酒氣醇醇,我頗奇怪。後來才知這裏有人請客,丁家人說,他們隻知財主酬謝鄉鄰,不知為了何事。大哥先來,可聽說麼?”
趙三元聽出所追的人也是本地村民,並與丁家相識,實是怕冷,走得太慌,並非賊黨有什背人舉動,經過情形也與所聞相符,正覺自己情虛多疑,想起好笑,主人因畢貴剛來,忙著招呼,添菜添酒,業已走去,忽聽笑聲吃吃越來越盛,定睛一看,先是一個吊左眼的矮子忍不住好笑,對麵一個吊右眼的本在勸止,說恐旁人笑他發瘋,這時不知何故,也被對方引得笑了起來。這類酒後狂笑醉人常態,本不足奇,那兩矮子經過仔細查聽並無可疑之跡,明是兩個外路來的村俗鄉客,業已不甚理會。因畢貴初來,不知底細,見那兩個醉人麵生,也留了神。笑聲起後,忽然看出另外六七桌酒客聞得笑聲均如無覺,並無一人回顧,不禁生疑。因趙三元向來狂傲自大,人又實在比他高明,特意坐在醉人旁邊,料知有意,也許對方多半早被看破,相隔這近,如其開口,必定怪他冒失,話到口邊又複忍住。
趙三元一時疏忽,急切間竟未想到,正想借話告知畢貴往尋那兩家財主探詢真情。
有無酬謝眾人之事?盜賊上門怎不報官,一群窮苦村民就說人多,均無本領,怎能將來賊驚走,並還截下所搶財物,沒有一人傷亡,是何原故?那兩矮子忽然拿了包裹起身走出。趙、畢二捕看出對方賬也未付,恰巧餘富走來,忙使眼色示意,索討酒飯錢,餘富方答:“這兩位香客真個虔誠忠厚,外鄉人怕吃虧,休看土頭土腦,樣樣精明,上來先錢後酒,付完了賬再吃,老怕上當,也不想我們山東人哪會欺生做這昧良心的勾當見”話未說完,人已掀簾走出。人剛走到外層半間,便相繼哈哈大笑起來,仿佛有什極可笑的事,當人不好意思,勉強忍住,到了門外方始縱聲狂笑光景。
趙三元首先聽出內中一個是女音,猛想起昨夜所聞之言,心又一動。畢貴更是疑心,見那兩人已走,同伴尚無表示,又見醉人走後別桌酒客不看醉人,全在偷看自己這麵,越發生疑,忍不住湊近前去附耳低聲。正要開口,三元見狀突然警覺,把手一揮,雙雙不約而同離席,一摸身邊暗藏的鐵尺和虎尾三截鞭,一言未發,飛馳趕出,衝到門外東西兩麵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就這先後不過兩句話的工夫,一條兩裏來長兩頭都可望出老遠的街路上麵竟是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俱無,便飛也無這快。心念才動,忽聽一聲雕鳴,一隻通體黑毛,油光滑亮,兩翼開張宛如一扇板門的金眼禿頂大鳥已由對麵房頂突然飛起,往酒館這麵屋上掠過,忙即奔往前麵,回身一看,那鵬非但大得嚇人,從未見過,飛得更是快極,兩翼微一扇動便破空直上,轉眼投入陰雲杏霜之中,隻剩一個黑點,由大而小略一隱現便即無蹤,這一驚真非小可。暗忖:“這兩個飛賊莫非真是妖怪不成?這等奇事如非親眼見到誰說也不至於相信。但有一樁奇怪,人是兩個,鳥隻一隻,就說人矮,這隻大鳥飛將起來雖是又大又猛,如其立在地上,無論如何也隻半人多高,怎會二人化身一鳥,身量也不相稱,又由對麵屋上飛起,是何原故?如說事出偶然,一則這類大鳥隻西北路上和蒙古、西藏等地才有發現,也隻聽說,平日所見最大的座山雕也沒有它一半,此鳥又與昨日所聞相同。方才兩個矮子明明剛走出來,自己離座時還聽狂笑,等到追出,隨同笑聲止處人便不見,一任腳底多快,就是上房也不能沒有一點影跡,房上房下都是冷清清的,休說是人,連別的小鳥也未見到一隻,天底下哪有這樣快腳!除卻鳥是飛賊所變,更無二路。”
心正不解,忽見隔壁一家門內有人奔出,也是相識的村民王老黑,看意思是往酒館奔進,見了二捕忙即立定,請安問好。趙三元見他麵帶驚慌之色,便問何事,老黑答說。
“二位班頭,我活了這大年紀,第一次見到這樣怪事。方才我想到隔壁賒點酒吃,剛一探頭,瞥見兩人由酒鋪門裏飛往對麵房頂,身子一搖,便變成一個妖怪,看去像隻大老鷹,往這麵房頂飛來,嚇得我幾乎跌了一跤。我恐隔壁出了什事,想往打聽,不知二位班頭在此,先前沒聽你們說話,共總一晃眼的事,二位班頭怎未見到,難道眼花不成?”
三元知道老黑人最忠厚,悄聲說道:“事情是有,我二人便為此而來,但你千萬不可聲張,這妖怪也決不害人,對於你們這些窮苦的人肯發善心,以後如其遇見生人給你銀米衣物,速往衙門偷偷送信,大老爺至少賞你一兩銀子,也許還多。我們對他並無惡意,隻想打聽他的下落,與之結交。如其有人隱瞞不報,你們土著家業在此,不能走開,人家總有離去之時,到時就要坐班房、挨板子、戴重枷、吃苦頭,莫怪我們弟兄沒有情麵,就來不及了。”老黑嚇得諾諾連聲,並向二捕探詢妖怪哪裏來的,怎會不害人,還發善心,畢貴嫌他絮聒,怒聲喝退。三元雖不以為然,見老黑業已嚇得倒退回去,急於回去探詢,隻得罷了。
因料眾人必和飛賊相識,故此不敢看那兩個醉人,隻奇怪餘富決不會不念交情,代賊說話。也許對方做得巧妙,連餘富也被瞞住。心中尋思,餘富業已趕出,不等發問便先說道:“二位班頭可覺那兩個香客可疑麼?”三元故意把臉一沉,冷笑答道:“老弟,我們多年交情,你想必不會偏向外人。此事關係重大,其實我們對他毫無惡意,隻是想見一麵,稍微領教幾句。休說這等異人對他隻有敬佩,便論本領,再加一百個也非人家對手,連城裏許多名武師俱都不敢伸手,何況我們!難道吃了官家飯便不顧妻兒老小賣命不成?你如知道他的來蹤去跡,你身家在此,卻是隱瞞不得呢。”餘富聞言先裝不懂,聽完急得臉漲通紅,接口答道:“老大哥,你怎說出這樣話來,我還是新近曉得,還未開口,你怎對我疑心起來?”
三元聽出話裏有因,知他為人心直,神情不像虛假,再者他也算是有點積蓄的小康之家,兄弟種了十幾畝田,雖然遇到災荒全家都要累他貼補度日,因其會做買賣,和酒客結有感情,千佛山上廟會又多,由正月初頭起直到深秋差不多每月均有廟會,初一、十五官民上香和遊山的人尚不在內,年景雖然不好,於他並無妨礙,反因荒年求佛許願的人隻有更多。冬來雖比往年要少許多常客,春、夏、秋三季仍有盈餘。像他這樣家業的人決不會受到飛賊周濟。並且昨日聽說翼人影無雙所救都是十分寒苦,不能生活的人,連那好吃懶做、遊手好閑、專打遊飛和吃空心飯的苦朋友都得不到他的周濟,像他這樣有產有業的人更不必說。雙方多年交情,平日知恩感德,飛賊給他銀錢也買不動,怎會知而不言?同時想起裏麵的人便非真正賊黨,也都受過好處,與之通氣,聽餘富發急聲高,恐被聽去,忙即止住,想了一想一同往裏走進。行時,見餘富似想勸止,不敢開口神氣,心更生疑,走得更快。
到了裏麵,見全體酒客除那父子三人醉得厲害,仍是不理而外,餘均起立招呼,神態如常。畢貴以為自己照例是做惡人,剛怒喝得一聲:“你們膽子不小,想造反麼!”
三元瞥見客堂後麵通往竹林的小院中似有黑影一閃,猛想起昨日陳玉庭的警告,憑自己的目力決不致看花。對方既以黑衣蒙麵出現,必把自己當成敵人,這樣本領高強,並還神通廣大,能夠變化飛鳥的怪人豈是常人所能抵敵!並且剛見變化飛走,忽又出現,休說自己隻得兩人,一旦破臉,便這些貧苦土人被迫情急,發動山東人特有的剛強之性,雙方合力將自己打死,毀屍滅跡都在意中,如何能夠硬來?同時看出這三四十個村民隻管賠著笑臉,裝不聽見,好些目中業已射出怒光,大有激怒之意,比起平日馴善神情迥不相同,情知對方勢力太大,一觸即發,並且還有一種仗恃。
自來人多無妨,最怕合群,這班窮苦的人平日隻管馴善聽話,小羊也似,真要激變,合將起來,個個都能拚命,多高本領也是吃虧。何況此事暫時不能張揚,無緣無故死傷些赤手空拳的人,回去也不好交待。這些人的後麵並還伏有兩個勁敵,是否尚有餘黨也不可知,如何能夠冒失?如朝窗外黑影追去,就能趕上,照昨日所聞所見也是自我苦吃,側顧餘富滿臉均是惶急之容,料有原因,越發情虛,忙將畢貴一拉,故意笑說:“老弟,你怎麼連杯早酒也不曾吃,開這玩笑作什?這樣作張作智,那兩位朋友隻有討厭,甚而生疑,辜負我們專誠拜望的好意。莫非你用激將之法,不把來意說明,人家就肯見你了麼?”
畢貴一向都做下手,本領心計比較都差,人卻一樣機警,立時就勢收風,哈哈笑道。
“我何曾吃醉,諸位不要見怪。我弟兄實在是聞名已久,太仰慕了,心想這兩位異人俠士決不願見公門中人欺負老百姓,可以激他出來,再行賠禮。我們老大哥說得對,哪有這樣求見的道理,一個不巧生出誤會多麼糟呢。明人不說虛話,這兩位的來蹤去跡我已知道一二,實在專誠拜見,並無別意,隻請諸位指教一二總可以吧。”話未說完,忽聽小院外麵哈哈大笑之聲,由近而遠,似往外麵走去。趙、畢二捕同聲急呼:“二位大俠請停貴步,容我弟兄拜見!”口中說話,人已同往後窗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