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祖上也是世家,起初為了家業蕩盡,沒奈何做了公差,難於挽回。去冬今春才有了機會,結果府藩兩院所疑心的義商均是謠傳,心正失望,以為自己多有財產和地方上潛伏的勢力,偏為這班窮酸所製,不能抬頭,也是枉然。想不到飛賊如此厲害,富商救災果有其事,飛賊影無雙並還是那七人之首。照他這樣收買人心的舉動,不問是否真的謀反叛逆,也犯朝廷官家大忌,一經擒到,遍地都是人證,無可抵賴。隻他承認破產助災,以私人之力使山東、湖南兩省災情平息,照官家看法,不造反也有反意。何況行事隱秘,形跡飄忽,隻使大量百姓感激,不使一個官府知道,而救災的財又是明盜暗偷、強迫挾製而來,事主有這許多,竟無一人敢於聲張,直到人已被擒殘廢方始控告,便不談他在省會重地這等猖狂、為所欲為,也是一樁從來未有的驚人大案。我二人立此奇功,督府一定專折保奏,升官不說,多半皇上還要召見,從此把已失去的家聲一舉挽回過來豈非絕妙?
自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經火煉,哪得真金?事情如其容易也不會有這大的功勞。我二人已是五六十歲的人,什麼風浪沒有見過,自家不說,怎麼也要給子孫留條路,免得兒孫們連和讀書人家結親都說是差人的子孫不許高攀,無形中先矮了人兩三輩,永遠不能抬頭,想到這裏,剛剛勾動雄心,發生惡念,四顧無人,所行又是一片滿布冰雪的下坡路,天氣比昨日更冷,覺著這樣冰雪寒風之中,來路後半段一人不曾遇見,有人之處相隔還有半裏,就是跟來,悄聲說話也聽不出,便將心意低告畢貴。二人本是同等人物,心思自差不許多,不過一個當了多年副手,不敢作主而已。一聽這等說法,正合心意,重又振作精神,壯起膽子,準備穩紮穩打,相機而行。惟恐露出破綻,和做賊一樣悄悄說了幾句,彼此會意便不再說。
因見前麵快有人家,估計史家莊這班窮人必已早得周濟,成了影無雙的耳目,正將話鋒改變,說著瞞心昧己的虛情假話,滿口恭維影無雙,一路說笑過去。忽見前麵坡下貼著地皮馳來一人,上身不動,其行如飛。定睛一看,乃是一個穿得極好的年輕壯漢,頭戴皮風帽,身穿皮襖,外披鬥篷,腳底踏著一雙雪裏快,迎麵馳來。還未近前,老遠便將手中雪撐揚起招呼,由坡下急衝上來。
二捕先未看出來人是誰,隻覺當地乃史家莊的前哨,表麵仿佛種他田的佃戶所居村落,村中還開有一家客店、一家酒飯館,照樣接客做生意,因其地勢偏僻,就是朝山季節客人也不甚多,實則是他耳目,專一接待外來朋友的所在。另外兩條路上同樣也有這樣村落,這一處比較規模還小一點,休說那人裝束不像佃戶和村中土人,便這雙雪裏快,因濟南極少大雪,與關外不同,全城內外隻此一家因主人在關外多年,喜歡這樣東西,平日藏有十幾副,並不甚多,專供遇到大雪時滑雪打獵取樂之用。這十多年來,為了當地氣候溫和,雪積不住,共隻見他玩過三次,內中一次為了雪勢較大,特意請客,還曾試過,差一點的人休說踏了滑雪,想看一眼都非容易,今日竟會由人孤身踏出,穿得這樣好法,不是他的兒子也是他的內弟、內侄之類。來路不見有人,對方老遠就打招呼,斷無相隔這遠就認出來人是誰之理,莫要又和昨日陳家一樣,人還未到先就得到警告,特意派了自家人來迎不成?
念頭才動,來人滑得極快,業已由相隔十來丈的淺坡之下衝將上來。還未近前,便看出是主人的內弟小鋼鞭崔文。姊弟二人口說武家之後,但在二捕眼裏和對方平日所露口風,一望而知綠林出身。乃姊崔雲珍人都說她乃是關外有名女盜雲裏飛銀槍崔八妹,因她從不肯認有什外號,人也不便多問。乃姊本領高強,崔文武藝也自不弱,乃史二的心腹,所有家業俱都歸他掌管,年紀不過四十,自從跟著姊夫來到本地,自己也置下一片產業,娶妻生子,用了不少男女下人,雖無史二財勢之盛,也是一個財主人家。平日養尊處優,人極精明強幹,最得史二信任。憑他這樣身份,怎會這樣寒天頂著西北風遠出迎接,仿佛未卜先知一樣?分明方才所料不差,又是對頭鬧鬼。方想先作無心相遇,不談來意,看他如何說法。哪知對方更鬼,仿佛彼此心照不宣,匆匆禮見,連照例寒暄都未多說,也不發問,隻把手一讓,便同往坡下走去。先還當他把自己迎往莊中,或是前村所開客店之間款待,誰知剛一進村,崔文便即搶往前麵外有竹籬環繞,後麵附著一片果菜園的人家門外立定,揖客同進。
這一人家平日也曾經過,外表簡樸,看去像是一個勤儉喜潔的本分村民所居,所種果菜園當然也是史家的產業,一點都不起眼。及至走到裏麵,見那臨街一麵雖是一排四問形似兩家農民合居的茅土房,除卻用具陳設比較貧農整齊,打掃也極幹淨而外別無異狀。崔文並未停步,領了來客由當中一間穿過,是片種有白菜的土地,盡頭大片斜坡,坡下還有一排茅頂瓦房,人未走進,便覺那房舍建得特別,非但比尋常村民所居高大得多,並有四個穿著整齊的壯士由裏走出,向賓主三人請安為禮,這才看出坡下這所房子乃是主人借菜園果樹掩護,接待行蹤隱秘的江湖好友之用。因其建在坡下,兩頭均是花窖暖房,三麵花樹掩蔽,如由門外經過,無論遠近均難發現。靠外一角更有小山也似的草堆擋住,外人休想看出。這幾問房舍通體皆是磚瓦和上等木料建造而成,外麵卻鋪著極厚的茅草,牆上塗有一層黃泥。如論內裏陳設器用之物,稍差一點的富戶人家也無如此講究華美。又是兩重門戶,外麵一層比較簡陋,門並不高,暗廊深隻數尺,當中一門,也不高大,垂著一副極厚的棉布門簾,內裏房舍連明帶暗有七人間,全都一列暖炕,外加炭盆,爐火熊熊,溫暖如春。除住下四個準備隨時陪客的壯士外空無人居。
東首一間精美密室之內業已擺上一桌小吃,六個冷盆,當中一隻暖鍋,旁邊溫著兩大壺好酒,杯筷卻隻三副。照此形勢,直連到的時候主人俱都曉得,否則不會備得這準。
掩飾已無用處,好在雙方本有交情,無話不談,也就不作客套,坐將上去。方想開口說在來路吃過酒飯,主人已先笑道:“我知二位班頭已在白泉居吃得差不多,隻是外麵天冷風寒,家姊丈這幾日來感冒甚重,不能見客,別的地方又有不便,恃命小弟趕來歡迎,就便擋駕,陪來此地小飲幾杯,擋一擋寒,再請回衙辦公。雖是薄酒粗肴,不成敬意,但這幾樣下酒菜均是今冬新製,特由小弟親身帶來。正恐準備不及,更多怠慢,剛命他們備好暖鍋親出迎接,居然幸會。我們自己弟兄,不作客套,彼此心照,請多於兩杯如何?”
二捕一聽主人口風,不特盡知來意蹤跡,並還說出心照的話,正主人麵都不見,明已露出拒絕登門之意,來時熱望雖被打消,反倒勾動愧憤,竟將昨今兩日所聞所遇種種奇跡忘了一個幹淨,以為大白日裏在此重房密室之中,主人又是行家,話決不會被人聽去,先謙謝了幾句,吃了一陣酒菜,見主人從此不再表示,所說都是不相幹的應酬話,暗罵:“你們這些財主真是賤骨頭,隻知欺軟怕硬,算什麼人物。照白泉居所聞,非但受製仇敵,丟人吃虧,你那貴重錢財不知被人家拿去多少。如今有人上門,正好商量報仇除害之計,就說仇敵厲害,你們這些發財洗手的綠林朋友膽怯懼敵,顧慮太多,好在正主人不曾見麵,又同來此密室之中,哪怕自己不敢出麵,告訴我們真情實活,或是商量一點主意,怎麼都是於你有益,為何這樣裝腔作勢,叫人生氣。”畢貴首先忍不住問道:“明人不說虛話,我弟兄來意雖想探詢這位朋友下落,並無惡念,隻是想見心切,無法親近。這位朋友又不分善惡,是吃這碗公門飯的全當敵人……”
還待住下說時,崔文麵上已微現不悅之容,強笑插口道:“二位班頭不必說了,你們盛意人家全都知道,非我和史二哥怕事,實不相瞞,像他這樣為人隻要和他見過幾麵,稍知所作所為,也必佩服。否則,就他本領多高,稍微有點血氣的漢子誰也不肯吃虧丟人,就當時打他不過,強中還有強中手,誰沒有幾個親的厚的,怎麼也能想法請出幾個好幫手,死也不會輸氣,怎麼這樣聽話服低?你如不信,由去年水災起,便是這位領頭,如今隻得一人,暗中又把濟南府的富貴人家鬧了一個天翻地覆,越是財氣粗有勢力的越放不過。許多富紳土豪暗中把家產送掉十之六八,這裏麵也有好些會家和請有名武師的惡霸,你可聽到有人尋他報仇的沒有?吃了大虧還不肯對人說,是何原故?休看這裏地勢隱僻,想要瞞他仍是無用。既是明人不說虛話,最好不提此事,真者是真,假者是假,這位決不會冤枉人。我請二位班頭來此小飲,另有原因,並非避他,再說也無用處。如問他的經過,我們定必照他所說回答,決不違約,吐出真情。你我多年好友,所說不實怎麼夠朋友呢?”
二捕先在白泉居酒已吃不少,再吃路上冷風一吹,業已有些發作,膽氣壯了不少。
趙三元心雖愧憤,還好一些,能夠忍耐。畢貴酒量稍差,性又比較狂傲,聞言越聽越不是滋味,想起此行又是徒勞,沒料到主人如此膽小,並還當麵明言仿佛背後一言一動之微均逃不過對頭的耳目,不由氣往上撞,剛冷笑道:“我不信這個地方此人也會跟來,崔兄說得大過了吧!我怎麼也非見到此人,查明他的來曆不可!”崔文還未回答,忽聽窗外有一女子口音笑罵道:“不要臉的狗腿子,憑你也配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