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加利亞天空的溫情
雲是一樣的,風是一樣的,太陽和星星是一樣的。盡管有人說過月亮是這邊或那邊更圓,其實月亮也是一樣的:有時圓,有時缺,有時變得像一把鐮刀。我沒有說這裏一切都美好,但我的確在這裏感受到了美好。我在亞美利加遼闊博大的天空感受到了和這個天空一樣的遼闊博大的人間溫情。
飛機從聖弗朗西斯科起飛,機翼一抖,美國西海岸碧藍的太平洋馬上在我的眼簾消失。飛機呼嘯著奔向美國東南部,我的朋友在那邊的一個機場等候我的到來。但是,我進入美國國土之後的第二次航行,卻不是順利的。我此刻要說的是,我在美國誤下了飛機。
誤下飛機的後果是誰都知道的,何況是在異國,更何況我的英語極為糟糕,那真是一次驚心動魄的經曆。上機之前,我的友人和學生驅車相送。我們在寬敞的候機大廳裏合影留念,我記得那裏有一棵秀麗的椰棗樹,是種在一隻大花盆中的。我充滿了這次單獨跨越美國東西國土的自信。
臨別,美國友人——她是裴米蘭——告我,這次航班很好,直接飛往我要去的北卡羅來納州的達勒姆(Durham)而不用中途換飛機。也就是這句話種下了我這次飛行錯誤的根由。從西海岸起飛,自西向東直抵美國的東海岸,空中跨越了美國的四個時區。我看看手表,手表的時間還是西部時間,但指示針已表明飛行時間不短。以中國的經驗看,我現在空中所用的時間,早已超過北京至烏魯木齊或是北京至拉薩的時間。這種比較的概念也增加了我判斷錯誤的因素。因此,當飛機開始下降而乘客紛紛(其實是一部分乘客)提取手提對象的時候,我也做好了下機的心理準備。
有了前幾次單獨旅行的經驗,我自信能夠在複雜的環境中找到出站口並順利地找到我的行李。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電視屏幕上我乘坐航班行李到達的指示都已過去,兩盤行李傳送帶都已停止工作,所有的旅客都提了行李走了。這個不大的機場頓時顯得有些清寂了,我這才心慌起來,我的行李沒有到達!我找到一位機場小姐,慌亂中我舉著我的機票不知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她看了看我的機票,拿起電話就打,接著是緊張的一句“跟我來”扭頭就跑。她穿著一雙後跟極高的高跟鞋,但她的小跑步我怎麼也跟不上。重新安全檢查!重新査看票證!那小姐一直奔向前,她比我還急。我們都喘著氣來到一個登機口,她說聲“到了”就把我交給了在那裏焦急等候我們的另一位空姐。
這位空姐也不跟我廢話,不由分說地把我“塞”進了飛機!我不肯,我要找我的行李。然而,她們——機上的乘務員——還是“粗暴”地把我“按”在一個座位上。我環顧左右,機艙一片寧靜。前後、左右、遠遠、近近無言地送過來的是一個個善意的微笑。他們沒有譴責,反而像是祝賀。在我一切都不曾明白過來的時候,飛機已經騰空而起。
我向窗外望去,底下是萬家燈火,美國寧靜而溫馨的夜晚。我這才明白,剛才我尋找行李的地方不是我的到站,我誤下了飛機。這是一個我還遠不知道名字的陌生的城市。而向我微笑的全機艙的人,他們為了等我這個丟失了的乘客,已經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但他們善意、理解、諒解、充滿了同情友愛之心!一杯橙汁送過,飛機不再送食品了。大約二十分鍾過後,飛機又一次下降。現在著陸的才是達勒姆,而剛才停留的地方隻是一個中間站。在那個中間站我錯下了飛機,整架飛機的乘客和機組人員在那裏額外的停留隻是為了我這一個異國的乘客。
出飛機的時候,我來到乘務員麵前,我向她誠摯地道謝。她不由分說,撇開其它乘客,挽起我的臂膀,非常熱情地陪我走過漫長的通道,把我送到了候機大廳。這時迎接我的朋友已經出現在我的視野。也就在這時,我放下緊緊擁著我的這位熱情的女性,我忘了問她的姓名,忘了和她留影,甚至現在連她的麵貌都記不起來了。我多麼悔恨自己。當我的朋友向我招手的時候,我把這位可親可敬的美國朋友丟下了。
我知道我不可能再見到她。要是說人生有遺憾,我現在所感到的遺憾是無可補償的。這一切的感激、悔恨、自責,如今化成了讓人揪心的記憶,這記憶在內心深處啃齧得心疼。那挽著擁著我走出機艙的美國人,那“粗暴”地把我“塞”進機艙的美國人,那穿著高跟鞋沒命往前奔跑的美國人,還有整個座機從不同角落向我微笑的來自全世界的人,他們構成了此刻我仍然感受到的那種濃鬱的、熱烈的、溫暖的阿美利加天空的溫情。
我把這一切記在心裏。我知道我無法記住她們的名字,我也知道今生今世再也無緣和她們相遇。但是我記住了這次橫跨美國國土的難忘的飛行,記住了這一切產生於自己的錯誤而卻受到了所有人的諒解的情感的收獲。我若把美國天空所遇到的概括為同情、友愛、互助是遠遠不夠的,我因失誤和虛驚所得到的是一個對我來說是非常陌生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人們不是用敵意和仇恨對話,而是用忘我的小跑步,用不由分說的“粗暴”,用超越性別隔閡的熱情的相擁,用滿機艙的友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