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2月的江南天氣很涼,孫中山獨自來到當年洪秀全的禦花園裏漫步。他努力不去想眼前的事,卻在追憶和想像當年洪秀全在這裏的黃金歲月是什麼樣子的,天父台在哪裏?後林苑是不是現在的西花園?洪秀全死後是埋在哪一塊太湖石下的?假如太平天國不內訌,會支撐多久,會執掌天下嗎?洪秀全會在中國推行全新的資本主義製度嗎?中國會像日本一樣維新圖強嗎?
這一切,也許永遠隻有多種“假設”的結局了。
但孫中山應該有真知灼見,看到自己的結局吧?那麼讓位是對是錯?難道也要留給後人去想像、評說嗎?
池中的水很涼,在燈光照射下,被人喂慣了形成條件反射的金鯉魚成群地遊向淺水岸邊,張著嘴,吧嗒吧嗒響,仿佛在等人喂。
遠遠的宋靄齡從辦公室走出來,也來到水榭旁。
孫中山仿佛在對魚講話:“你們倒是無憂無慮的,魚若有思想會怎麼樣呢?”
宋靄齡在他身後站著。
孫中山發覺了,問:“你怎麼不出聲?”
宋靄齡說:“怕打擾了你和魚的對話呀。”
孫中山說:“人其實應當與大自然對話呀,人的活動圈子越大,越超脫。”
宋靄齡說:“先生真的執意要讓位嗎?在谘文沒有送到參議院去之前,還是來得及的。”
她現在手裏拿著的正是孫中山起草的給參議院的谘文,宋靄齡剛剛打印出來。
“不。”孫中山說明天一早就送過去,他要宋靄齡再念一遍,以免有差錯。
這份谘文是這樣寫的:
今日本大總統提出辭職,要求改選賢能。選舉之事,原國民公權,本總統實無權置喙之地。惟前使伍代表電北京有約以清帝實行退位,袁世凱君宣布政見,讚成共和,即當推讓,提議於貴院,亦表同情。此次清帝遜位,南北統一,袁君之力實多,發表政見,更為絕對讚同,舉為公仆,必能盡忠民國。且袁君富於經驗,民國統一,賴有建設之才,故敢以私見貢薦於貴院。請為民國前途熟計,無失當選之人。大局幸甚,此谘。孫中山點點頭,說:“就這樣了。”他又吩咐宋靄齡,多印幾份,明天交到各報館去發表,要布告天下,這不惟是孫中山在全國人麵前表白心跡,也客觀上給袁世凱一個壓力,將來他如失信,則天下人自有公論,必會口誅筆伐。
宋靄齡輕輕歎口氣,悵然地說:“那明天我就可以回家了。”說到這裏,她流淚了。
孫中山說:“不至於那麼快。從我提出辭職,到最後離任,要有一段時間,等待、磋商、交接、善後……你不陪我到最後嗎?”
宋靄齡說:“我怕見最後那個淒淒慘慘的場麵,故國不堪回首,到那時唱‘問君能有幾多愁’差不多。”
“我又不是亡國之君。”孫中山說,“也不是南唐後主,我沒有‘最是倉惶辭廟日,垂淚對宮娥’的淒楚。”
宋靄齡問:“不當總統了,你做什麼去?”
孫中山說:“我去修鐵路。一個國家鐵路不發達,不可能有經濟的高速發展。”
“那我也跟你去修鐵路。”宋靄齡說,隱約之中,星光下又可以看到她的鑽石項鏈在頸上閃閃爍爍了。
“好啊,”孫中山說,“修鐵路不怕人多。”
宋靄齡突然問:“你現在簽署命令還管用嗎?”
“當然管用。”孫中山說,“我還是臨時大總統啊。”
宋靄齡像變戲法似地從文件夾中抽出一張紙遞上去,說:“這有一份廣東發來的電報,有軍、政各界幾十個要員簽名呢。”
孫中山接過電報,湊到燈下邊看邊說:“什麼事情這麼興師動眾啊?”
宋靄齡說:“不是陳炯明昨天辭職了嗎?各界公推你哥哥孫眉為廣東大都督。”
孫中山看過電報,眉頭緊蹙。
宋靄齡說:“我看很合適。誰都知道,你哥哥支持革命出力最多,是同盟會的元老。”
孫中山不悅道:“你不要幹預這些政務好不好?”
宋靄齡不再吭氣,不滿地走到了一旁。
孫中山想了一會兒,說:“你替我起草一份電報給廣東方麵的人。”
宋靄齡問:“怎麼寫?”
孫中山是這樣口授的,哥哥孫眉雖然坦誠而富於熱情,但他素來對政治並不熟悉,沒有從政的經驗,他如果掌了權,別人容易欺以方,這會誤了國家大事,對公對私都不好。廣東都督是個極為重要的職務,係軍政於一身,沒有幹才的人擔當此任,有害無益。吾愛吾粵,即愛吾兄。如果諸位真是愛護孫眉,應當選一個辦實業的差事交給他,像辦農場,養奶牛,他都很勝任。
宋靄齡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孫中山問:“你笑什麼?”
“還不把你哥哥氣死?”宋靄齡說,“人家推舉他當大都督,你讓他去養奶牛。”
孫中山說:“人盡其才嗎。我比別人更了解自己的哥哥。”
宋靄齡說:“我還是覺得這會傷了你哥哥的感情,是不是再考慮一下,你都快不當總統了……”
“這是什麼話!”孫中山正色道,“難道因為快下台了,就趕緊幫自己的親友撈一把嗎?”
宋靄齡說:“你好嚇人呐。”
孫中山又柔和地笑了:“對不起,我很古板,平時很怕人嗎?”
“至少我很害怕。”宋靄齡說,“但有一個人不怕你。”
“誰?”孫中山問。
“二妹慶齡。”宋靄齡說。
“是嗎?”孫中山似乎在追憶,“沒有這種印象。”
宋靄齡說:“前幾天她從美國寫信給我,對我能在你身邊工作簡直羨慕死了,她讓我既要尊重你,又要管住你,不用怕。”
“嗬!”孫中山笑起來,“管我什麼?”
宋靄齡說:“管住你,不讓你過度勞累呀。”
孫中山笑了。
孫中山在辦公桌前寫著什麼,張靜江進來了,對宋靄齡笑了笑。
孫中山並沒有發現他,仍專注地在寫。
宋靄齡借為孫中山添茶水的機會,輕聲對他說:“你約的客人到了。”
孫中山這才放下筆,抬起頭來,對張靜江笑笑:“你來了?快坐。”
張靜江走到孫中山的辦公桌前,把幾張任命書送回到孫中山的桌子上。
“怎麼了?”孫中山望了他一眼,問:“劉師複和林君複都找不到?”
張靜江說:“不是找不到,而是不受任何官職。”
“真是無政府主義者本色呀。”孫中山仰在椅子裏,說:“他們都是有功之人,現在革命成功了,他們不受官職,是想當介子推嗎?”
張靜江說:“如果他們是介子推,你就隻好去放火燒山了。”
對於他們說的介子推、放火燒山典故,宋靄齡聽不明白,就問為什麼燒山。
張靜江說:“難怪你不明白,你從小在美國念書,對中國的曆史知道的太少。”
孫中山告訴她,介子推是個人,他是春秋時晉國的貴族,在晉文公重耳掌權前受迫害時,介子推跟隨他流亡國外,在晉文公有一次挨餓時,介子推實在找不到吃的,就從自己的腿上割了一塊肉煮了給晉文公吃,晉文公感動得不得了,發誓日後要好好報答他。後來晉文公回國執政了,在封賞群臣時,偏偏忘了賞賜介子推,介子推就和母親隱居在綿山。晉文公想起來時好後悔,就親自帶人去找,他十分後悔自己忘了本。但無論怎麼找,介子推就是不肯出來。有人給晉文公出了個主意,說介子推是有名的孝子,何不放火燒山?大火一起,他準背著母親出來,他斷不會讓母親燒死在山裏的。結果大火燒起來後也不見介子推背母下山,他們母子寧可燒死,也不願下山為官。
“好殘酷呀!”宋靄齡說,“這介子推也是,幹嘛這麼死心眼呀!晉文公忘了他不對,後來也做到仁至義盡了。”
張靜江說,這也正是寒食節的來由。清明節的前一天不是寒食節嗎?那是晉文公下的令,為了紀念介子推在火海中葬身,不忍心在介子推死難這一天舉火,就下令全國人民這一天吃冷食。
宋靄齡說:“這晉文公挺不錯,有情有意的。”
孫中山說:“但願林君複他們可別鑽到大山裏不出來,叫我放火燒山啊!”
張靜江說他們可不在山上。
孫中山笑了:“他們在哪裏?”
張靜江說:“他們不讓說。”
“不,我馬上要見到他們。”孫中山說。
張靜江說:“那又何必呢?你勸也沒用,我替你勸過他們了。”
“我不是非勸他們當官不可,我是想他們了。想和他們聊聊。勝利了,見麵的機會反倒少了。”
“那好吧,他們在杭州,”張靜江說,“明天我帶你去。”
孫中山說:“你總得告訴我他們住在哪呀?”
“到時候就知道了。”張靜江的樣子像是諱莫如深。
第二天,張靜江真的帶孫中山到杭州去了。張靜江知道孫中山一天要工作18個小時,他肯拿出兩天時間跑到杭州去看舊時的戰友,這份情義叫他好感動。
張靜江把他領到了杭州郊外。
白雲悠悠,鬆柏蒼蒼,在杭州郊外,有一座山間古刹,青翠林中露出堂皇的殿角,這便是有名的白雲庵了。
當張靜江和馬湘、尹維俊等人陪孫中山騎馬來到山下時,孫中山首先看到的是從山上下來到小溪畔擔水的小沙彌。
孫中山下馬,拄著手杖說:“這使我想起了深山存古寺的命題畫。”
張靜江問:“怎麼個命題畫?”
孫中山說從前有人給眾畫工出了個題目,就是深山存古寺。眾人各拿出一幅作品,有畫古寺建在鯺岩上的,有畫建在山腰的,都不高明。隻有一個高手,他根本沒畫寺院、紅牆和山門,隻有一條從山上下來的石板路,一個小和尚擔著水桶來山下打水,意境有了,是虛寫,十分傳神。
“確是高手。”張靜江說。
“這麼說,劉師複、林君複他們到這深山古寺中修行來了?”
張靜江沒有否認:“人各有誌呀。”
孫中山十分感歎:“入世不易,出世更難,我是沒有這個福氣的。”
孫中山一行人跨入前殿院門,但見香客如雲,鍾鼓之聲和著誦經聲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