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3 / 3)

孫中山忽然有一種輕鬆感,雙肩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萬鈞之載,仿佛隨著袁世凱當選的消息而卸掉了。

可這輕鬆卻有一種令他不安的空虛感,心裏一片茫然。袁世凱會履行諾言堅持共和到底嗎?他會遵從《臨時約法》嗎?他不會是個陽奉陰違的偽君子吧?

令孫中山多少感到悲涼的是,即使這一切袁世凱都能做到,可是他曆盡艱辛所提倡的三民主義,會得以在中國真正實施嗎?這是要大打折扣的。

有那麼多人反對自己讓位給袁世凱,能說一點道理沒有嗎?有誰能知道孫中山複雜的、忍辱負重的內心!如果自己不從民眾著想,不求避免戰亂著想,盡可以訴諸武力,最終是會打倒北洋軍的,他一點都不懷疑。

他現在惟一希望的是袁世凱不要食言,那我孫文所承受的心理壓力就小得多了。倘若日後袁世凱變亂大計,逼迫我不得不再次起兵,像對付滿清政府一樣對付他,那不但要費周折、延宕曆史進程,我也愧對天下百姓了。

參議院選舉後兩個小時,袁世凱就接到了當選的電報。但他還沒看到電文,隻能裝作一切不在意的樣子。

袁世凱從來沒有這麼意得誌滿過,他善於掩飾自己,明明在爭奪最高權力,卻在書房裏表演似地寫條幅,寫的又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泉林野鶴”4個字。

趙秉鈞在一旁恭維說:“像王羲之的筆鋒。”

袁世凱放下筆,問:“有消息了吧?”

趙秉鈞說:“孫中山發來了電報,你以17票全票當選中華民國第二屆臨時大總統。”

袁世凱不動聲色地:“這‘臨時’兩個字誰加的?”

梁士詒說:“沒有正式建立國會,隻能如此,孫中山也是臨時大總統。”

趙秉鈞說:“想去掉‘臨時’兩個字,還不是易如反掌嗎?”

“好吧,你們去籌辦就職典禮吧。”

趙秉鈞說:“不過,他們也通過了另一項議案,建都在南京,力促你南下。”

袁世凱當下認為孫中山用的是調虎離山計,意圖讓民國政府遠離北洋軍隊。

趙秉鈞說:“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一旦把你和北洋軍分開後,他們就會拿出《臨時約法》來製服你,你手中無兵,也就孤掌難鳴了。”

袁世凱說:“我若不去南京呢?”

梁士詒說:“那恐怕不行。他們那3項附約是緊箍咒。如果大總統不履行這幾條,孫中山就不辭職,以往所立協議就全不生效了。”

袁世凱當然不會放棄到手的肥肉,國家元首,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呀!

不過他也絕不能受製於人,到了南京,他就是“虎落平陽被犬欺”的境域了。他還不明白嗎?孫中山所以乖乖地把王冠送給他,還不是因為他手中握著重兵、在北方有著自己的堡壘?

袁世凱道:“孫中山這一手很辣呀。”停了一下,他問:“他們是不是派人來北京接我南下呀?”

“人選已有了,是大學者蔡元培。”趙秉均說,“他是中華民國的教育總長。還有汪精衛。”

袁世凱想了想,笑了,說:“那我們可要好好迎接孫中山的專使蔡先生了。”

趙秉鈞、梁士詒雖不甚明白袁世凱的潛台詞是什麼,可他們相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袁世凱決不會輕易屈從於孫中山為他安排的一切而就範的。

孫中山思緒繁亂,卻暫時也想不出袁世凱拒絕南下就職的理由。

孫中山騎在馬上一路上忽而東、忽而西地思索著,到了總統府時,已是上燈時分了。

下了馬,隻見陳友仁從秘書室裏急急忙忙趕過來,沒來得及叫住孫中山,他已經走進了辦公室。

眼前的一切令孫中山又驚又怒。

孫眉十幾個人把辦公室弄了個烏煙瘴氣,桌上、椅子上杯盤狼藉,魚骨頭、雞骨頭滿地皆是,酒氣熏天,此時鼾聲四起,個個東倒西歪,睡得正香。

宋靄齡用手絹捂著鼻子,趕忙開窗放酒氣。

馮自由厲聲問:“誰放他們進來的?統統趕出去!”

孫中山說:“我這裏成了難民收容所了?”

陳友仁賠笑說:“不能趕出去,大總統,是你哥哥來了,這都是他帶來的人。”

孫中山臉色立刻變過來了,他在橫躺豎臥的人群中找了一會兒,發現哥哥孫眉側臥在長沙發上。

孫中山的氣消了,輕輕地搖醒孫眉:“大哥,大哥!”

孫眉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看著孫中山有點發愣,他還沒有從酒力中清醒過來。

孫中山說:“大哥,你什麼時候到南京的呀?”

“你還認識你大哥呀!”孫眉沒好氣地坐起來說。

孫中山一看他臉色,立刻悟到了什麼。

聽他這口氣,未必不是因為不讓他當廣東都督而來興師問罪的,當著這麼多鄉親,孫中山怕兄弟二人為這事爭吵不雅,就讓宋靄齡、陳友仁把他們帶走,願意休息的安排住處,樂意逛的找人陪著去逛夫子廟、秦淮河。

從睡夢中被拉起來的鄉親們一聽說去逛夫子廟,都很高興,不知哪一個還有點知識,要去李香君的茶館呢。

陳友仁對那些鄉親們客氣地說:“請吧。”

黃士貴請示地看著孫眉。孫眉說:“去吧。別走丟了。”

鄉親們這才隨陳友仁出去。總統辦公室裏頓時沉寂下來。宋靄齡和幾個勤務兵在收拾著滿地的垃圾、酒瓶子。

孫中山親手給孫眉倒了一杯濃茶,說:“喝杯釅茶,解解酒,我從小就知道大哥不勝酒力,該節製一點,看,你現在酒勁還沒過呢。”

孫眉紅著眼珠子說:“你當了總統就有資格教訓人啊?”

孫中山說:“大哥……”

“我沒醉,你別以為我醉了。”孫眉變得不冷靜了,“我千裏迢迢跑到南京來,就是要和你理論理論,你不能當了總統就不要哥哥了吧?”

一見這情景,善解人意的宋靄齡馬上向幾個勤務兵使眼色,他們都悄悄出去,宋靄齡從外麵帶上了房門,就坐在門外,不讓別人進來打擾。

孫中山扶孫眉坐下,知道他是為當不成廣東都督的事有氣,就和顏悅色地說:“大哥,現在屋子裏沒人了,有火你就發吧,還像小時候在檀香山時候一樣。”

孫眉說:“我哪敢啊!你如今是大總統了,說一不二了。虧你還記得小時候在檀香山的事。”

孫中山說:“我怎麼會不記得,是大哥把我接到檀香山,是大哥把我送到學校讀書……”

“夠了,”孫眉說,“我不想折騰這些陳年穀子舊年糠,我隻問你,我為什麼不能當都督?”

孫中山說:“大哥,你得體諒我,舊時代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們共和國不能這樣。”

孫眉又跳了起來:“好啊,我成了雞犬了!你別跟我唱高調了,什麼人不能當官,阿貓阿狗都能當官,我孫眉為什麼不能?”

“大哥,”孫中山還想解釋,孫眉怒吼著說:“好,我走,我不沾你光,我也沒有你這個六親不認的弟弟。”

說著孫眉真的撞開房門大步走了。

孫中山叫著:“大哥!”一直追到院子裏。

孫眉始終不顧而去。

孫中山僵在了院子裏,心裏百感交集,眼裏漲起淚潮。

被敵人所不容,孫中山不在乎,他一生都是這麼過來的。他最受不了的是為親人所誤解。

國事、家事,現在可以說是事事不順心了,孫中山呆坐在那裏很久、很久,他的心緒煩亂得很。

孫中山又來到西花園獨步。

夜已深,冷風從樹林中掃過,颯颯作響。

心情極不平靜的孫中山在晚風中走來走去,一鉤新月的影子在水裏輕輕地搖曳,搖成了片破碎的銀屑。

盧慕貞從房裏出來,把軍大衣披到孫中山身上,孫中山看了她一眼,兩個人慢慢地沿水池邊的小路向前走著。

盧慕貞問:“沒有追上嗎?”

孫中山近乎傷心地說:“車站,下關碼頭,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盧慕貞說:“別難過,他是在氣頭上,明天再去找找。”

“大哥是個寧折不彎的脾氣。”孫中山說,“他一定是回香山去了。”

盧慕貞說:“你心裏很不好過,是嗎?”

“家事、國事、天下事……”孫中山長長地歎了口氣,說,“我的心裏不好過,是因為我傷害了大哥,他像父親一樣撫養我長大成人,這是他第二次向我動怒。”

盧慕貞說:“第一次是因為你受了洗禮,入了基督教吧?”

“是,”孫中山說,“他賭氣中斷了我的學業,甚至把分到我名下由我來繼承的那部分財產也收回去了。他不是心疼錢,他是怕弟弟學壞,不長進。”

盧慕貞說:“他是暴風暴雨的脾氣,當年那麼凶,不也過去了嗎?你們還是十指連心的親兄弟呀。”

“這次不一樣。”孫中山語氣悲涼,他覺得這次是傷透了他的心,傷了他的自尊,傷了麵子……他不會原諒自己的。

盧慕貞歎口氣,說:“我不該多嘴,你既然知道他是把麵子看得很重的人,你就不該把事情做得太絕,通融一下嘛。”

“你是說,答應讓他當廣東都督?”孫中山問。

“你能說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比大哥強嗎?”盧慕貞的話竟問得孫中山無以為答。

盧慕貞又用以柔克剛的口吻說:“這些年來,你四海漂流,誰替你管家?媽媽是誰送的終?

我和孩子又是誰替你撫養著?他有一個銅板都要掰一半給我們娘兒幾個花,我都感到對不起大哥這一片心啊。”說到痛處,盧慕貞嗚咽著哭出聲來。

孫中山拿出手絹替她擦著淚水,自己的淚水卻流了出來。

盧慕貞說:“就是陳粹芬,大哥也沒讓她流離失所呀!他給她在澳門順風堂租了房子,給她抓藥治病,怕陳粹芬孤單,又幫她收養了一個女兒。大哥說,四姑是咱家的人,到什麼時候都得對得起人家,將來我說了算,讓四姑入祖墳,上家譜。”

孫中山也嗚咽著說:“你別說了。”

夫妻二人坐在水邊長椅上,望著淒清的水,以淚洗麵。